第127章 九鼎暗蝕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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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九鼎暗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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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的初春素來帶著冷峭威嚴。料峭寒風仍卷著細沙呼嘯在王畿的阡陌之間,那點怯弱的新綠還無法穿透冬末的嚴霜。宮城之內,偌大的庭院顯得空蕩而寂寥,唯有時而飄過宮簷的風聲低訴,反倒更添幾分壓抑。空氣滯重,沉甸甸的如同凝固的鉛塊,隱隱夾雜著散不開的草藥辛澀氣息。仿佛時間在每一處雕飾、每一塊巨大的鋪石之上都延緩了流動,一切生機似乎都被那高聳宮牆上彌漫的森然氣息給死死壓製住了。

“當——當——”

渾厚而帶著陳舊疲憊的鐘聲,自太廟方向沉沉蕩開,穿透洛邑上空灰蒙蒙的靄氣。這非祭非祀的異響,如同一塊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整個王城壓抑已久的漣漪。

洛邑的王城,瞬間被驚醒。沉重宮門次第洞開,馭手們的鞭梢在空中抽擊出短促尖銳的嗚咽,催促著健碩的青馬。絡繹不絕的車駕碾過石板禦道,轆轆之聲在深宮高牆間反複碰撞、回響,愈發顯出一種倉皇。車上諸公冠冕肅然,麵色凝重似結寒霜,彼此拱手相見,那禮儀性的低語中卻字字透著山雨欲來的沉重。“王體違和”“國祚攸關”“社稷之憂”……這些詞語仿佛無形的冰錐,一下下鑿擊著人心。城裡的庶民們被驅趕回避,緊閉的窗扉後,一雙雙驚疑的眼睛窺視著這支肅殺沉默的車流。每一次鐘鳴都像巨石壓在胸口,令沉悶的空氣幾乎凝結。這是王權病弱時的聲響,預示著不祥,遠比烽燧狼煙更令人惶然無措。九鼎的威嚴,仿佛在無形地顫抖。

周天子禦寢所在的明堂偏殿,此刻藥霧彌漫得如同沉入了混沌的深淵。名貴的香料在狻猊形狀的青銅香爐裡徒勞地燃燒,卻怎麼也蓋不住那濃得化不開的草藥苦澀,以及一股更深處、若有若無的血氣與潰敗肌體的衰朽氣味。層層厚重的錦繡帷幔低垂,隔絕了本就稀少的光線。殿內的青銅燈奴擎著昏黃暗淡的豆焰,在那華美的玉璧、牙璋上隻投下搖曳不定的幽影,仿佛鬼魅般晃動。空氣稠膩似膠,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沉甸甸的鐵砂。

內室深處,紫檀禦榻之上,年輕的周夷王姬燮被裹在厚厚的絲絮裡,形銷骨立。他原本身量不高,如今病骨支離,幾乎在錦衾華服中陷沒不見。露出的頸項細瘦如枯枝,蒼白得毫無人色,皮肉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骨節輪廓。薄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整句的言語,隻有氣若遊絲的斷續喘息在沉悶的空氣中艱難穿行。

榻邊數位太醫令史,麵如金紙,汗透重衣。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跪坐於地,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濃黑的藥汁,顫抖著手腕欲喂入王口中。那藥汁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混合氣息,既有山間老參的清苦,又有深林芝草的異香,更有不知名礦物燒煉後的焦灼和金石毒烈之氣,其中似還隱著一絲腥甜。

“咳…咳咳…”藥匙僅僅沾濕唇瓣,劇烈猛烈的嗆咳便撕裂了死寂。姬燮瘦弱的胸膛像急欲炸開的破風箱般劇烈起伏、痙攣,每一次抽吸都耗儘了力氣,牽動著全身緊繃欲斷的筋肉筋骨。幾點藥汁與涎沫飛濺,落在織錦緞被和太醫官那深青色的朝服衣襟上,洇開幾團更深的暗色。

“王上息怒!王上息怒!”太醫們慌忙叩頭告罪,額頭與冰冷的地磚碰擊出沉悶的響聲。衰老的太醫令史抬袖想去擦拭周夷王嘴角的藥漬,枯瘦的手卻抖得如同秋末寒風中的殘葉。病弱的王猛地彆開頭,用儘殘餘的氣力將那隻手狠狠推開,喉間發出一陣類似嗚咽的嘶鳴,那雙深陷於暗紫眼眶中的眸子猛地睜開,混沌地掃過內室每一個角落。

那目光渾濁粘稠,如同久滯的枯井死水,透著絕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卻意外地在最後掠到某處時,劇烈地掙紮了一下——屏風方向,一麵巨大無比的青銅獸麵紋屏風屹立於榻側。

屏風猙獰威嚴的獸麵之上,那雙高高凸出的巨大眼球紋飾,以鑲嵌了某種黯淡深色寶石的眸子,正詭異地、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這具在病痛中呻吟輾轉的殘軀。那冰冷的、非人的俯視,仿佛凝固了某種永恒的譏誚。病床上的肉身與獸麵屏風上的倒影,形成一種絕望殘忍的互望。

殿外壓抑的騷動驀地高漲起來。

“來了!”一位年輕些的太醫令史聽見殿外越發近了的繁雜靴履踏地、衣衫摩擦、甲胄鏗鏘的交響,忍不住低呼出聲,那聲音裡竟夾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如釋重負和惶恐雜糅。他慌忙垂下頭去。

沉重闊大的殿門在一陣“吱嘎”聲中被肅穆地、緩緩推開了些許。一股更為冰冷銳利、挾帶著室外初春風沙氣息的氣流湧了進來,瞬間衝淡了殿內那令人窒息的藥霧與死亡氣息。但與之同時湧入的,是一股無形無質卻更為沉重的東西——數道目光,如同鋒利的、飽含重量的冷兵器,穿過狹窄的門縫投射而來。那目光交織著憂懼、期待、審視……以及某種在黑暗深處無聲滋生的野望。它們落在周夷王慘白汗濕的額角、空洞的眼神、無助微顫的唇瓣上,然後又掠過太醫們低俯的脊背,最終也落在那巨大的青銅獸麵之上。屏風上的獸眼,在這來自諸侯權臣們的冰冷注視下,似乎閃爍著更加幽暗不明、難以捉摸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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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內外,人間與神明、生靈與器物的冰冷交織,在這藥味氤氳的病榻四周無聲對峙。燭火在風中顫抖著,將人和物的影子扭曲拉長,如同魘中掙紮的妖魔。門縫外那更廣闊的天地似乎陡然壓縮成一個令人窒息的焦點——權力的風暴中心,正凝聚於此。

夕陽的金輝浸透洛水,將東序側殿外玉砌雕欄投下長長的影子,如同深色的烙印刻在殿前廣場冰冷的青石地磚上。廣場中央早已搭設起一座高台。粗壯的原木尚未完全刨平,縫隙裡滲出新鮮樹脂粘稠的氣息,混合著另一種更為濃烈而原始的腥氣衝蕩在空氣裡。六隻犧牲——健碩的黑牛、溫馴的白羊、鬃毛油亮的肥豕、桀驁的黃犬、雄駿的青驄馬、甚至最後一隻昂首挺立的雄雞——都被精赤上身的巫祝們以蠻力死死按倒在巨大的玉琮前。

玉琮乃昆侖寒玉所成,高逾人臂,在夕照下呈現出溫潤內斂的羊脂光澤,通體光素無華,隻以最莊重的形製彰顯其溝通天地的神聖職責。

為首的大巫祝,身披以玄鳥尾羽和朱砂浸泡過的赤綃祭衣,臉上的油彩塗抹成怒目猙獰的圖騰紋路,高高揚起一柄非石非金的暗沉骨匕。那匕首古老得辨不清原貌,尖端一點黑芒卻冷冽如深淵之淵。大巫祝喉中湧出古怪而激昂的音節,似誦似號,猛然揮下手臂,如電如雷!

“啜——!”“嚓!”“嗤——!”

沉悶的筋肉撕裂聲與骨節碎裂的脆響次第爆開,間雜著犧牲垂死前那一聲聲驟然拔高又戛然而止的痛苦悲鳴。腥熱的鮮血如灼熱的鐵水潑濺噴射,在夕陽的殘照下閃爍著詭譎不祥的暗紅光澤,滾燙的液體衝開淡薄早春涼意,甚至帶起一小片蒸騰的血霧。噴湧的血泉濺濕了巫祝們的祭衣與赤裸的臂膀,又在冰冷平滑的青石板上肆意漫流,勾勒出蜿蜒刺目的死亡印記。

更多身披暗褐色麻衣的巫人跪伏在側,手中捧著碩大的青銅匜。匜口鑄成獸首或怪鴞的模樣,猙獰張開的獸吻處源源不斷承受著犧牲體內奔湧而出的熱流。待匜中盛滿翻滾的紅漿,巫人們立刻捧起,動作迅捷而虔誠,沿著高台邊緣狂奔。

“潑!”大巫祝猛地一指高台那粗糲的原木基座與周邊地麵。

濃稠溫熱的牲血被猛然潑灑出去!如同一場灼燙的鐵雨,腥紅迅速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鋪開,被粗粞的木板貪婪吸吮。更多的血沿著木料的紋理恣意流淌,蜿蜒淌下台階。這些巫人如同血中操戈的詭異生靈,腳步在粘稠的血泊中踐踏,發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啪嗒”聲。他們的臉,他們的手,他們單薄的麻衣,儘被這濃重的赤色浸染滲透,腥氣濃稠得幾乎凝成塊狀在喉頭滾動。

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血腥、內臟的腥膻和糞便失禁的汙濁氣息,令人幾欲作嘔。

一位負責操匜的年輕巫人因踩到一片濕滑凝固的血塊,腳下一個踉蹌,手中銅匜一傾,潑出的牲血竟飛濺到前排某位諸侯的纁裳衣擺和鑲嵌玉瑱的絲履之上。那諸侯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眼神中的嫌惡一閃而過,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冷漠掩去。

“放肆!”他身後一位高大的甲士按劍低叱。

年輕巫人瞬間麵色如土,匍匐在地顫抖如風中落葉:“公……公恕罪!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那諸侯卻反而伸手虛攔了一下身後的甲士,目光轉向高台中心正在灑下朱砂雄黃、口中疾誦愈發激越的大巫祝,嘴角隻牽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冷笑弧度。這笑意極淡極快,隨即又恢複成一個憂心忡忡的臣子模樣。

高台之下,依公、侯、伯、子、男爵位嚴格劃分的班列中,諸侯們皆身著符合禮製的最莊重祭服,麵朝高台深深躬禮跪坐。袞服十二章紋在夕陽血色和不斷潑灑牲血的腥氣中沉浮。最前方是魯侯姬伯禦,他年紀較長,冠冕垂旒一絲不亂,脊背卻深深彎折,蒼老渾濁的眼中淚光閃動,那份憂戚之態真切動人。與之並肩的晉侯姬師服顯得年輕冷峻,薄唇緊抿,線條剛硬的下頜微微揚起,凝視祭台的眼中情緒如霧中寒星。身後是齊侯薑不辰,他體貌寬厚,此刻不住用寬大的玄端袖袍擦拭著眼角,雙肩似在壓抑不住的悲聲中抽搐起伏。身側緊鄰的衛侯姬揚,麵皮青白,眉頭緊鎖,一雙手在寬袖中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出蒼白之色。

低沉渾厚的集體誦念禱詞聲如滾雷般起伏轟鳴,字字沉重地叩擊在每個人心頭:

“昊天有威,其命佑周……俾我王祚,永世其昌……維天之威,毋墜命常……”

禱聲悲愴宏大,彙成一股精神力量的洪流,在血泊氤氳的高台上空回蕩轟鳴。肅穆悲愴之色,似乎充溢在每個諸侯的臉上。然而細辨之下,這層層疊疊、如牆如浪的聲浪深處,隱隱透出某種虛弱的空洞——仿佛在重複某個不容置疑的符號,而非發自深心的呼告。那聲音更像是一種權力的展演,一個不得不進行的盛大儀式。

那沾了血汙的衣擺與絲履的主人——楚子羋熊渠——在這震耳欲聾的禱聲合鳴中,緩緩直起身。他並未隨眾人一同高聲誦念。一絲難以察覺的嘲弄掠過他褐色的眼瞳深處,如同風吹過古潭表麵那一層浮動的光影,旋即又沉入深不可測的潭底。他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投向遠處廣場回廊陰影下某個僻靜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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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被高台延伸的陰影徹底吞沒的廊柱之後,年輕的公子姬奐背貼冰冷石柱,仿佛自己也是那古老建築延伸出來的一塊冰冷石頭。他用力攥緊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試圖用那點尖銳的刺痛感壓下胃裡翻江倒海的翻騰,也壓下心頭那混雜了恐懼、荒謬與無邊憤怒的驚濤駭浪。剛才,就在一個時辰前,他不經意目睹了一場交易。在堆放儀仗與閒置禮器的西閣庫房深處,他透過門板的縫隙,看到叔父衛侯姬揚與一個他僅見過一麵、麵目異常模糊的內宮之人——那人的臉孔始終處在逆光的陰影裡——快速地交換了一枚小小的青銅虎符。衛侯那低沉、狠戾得如同毒蛇磨礪鱗片般的耳語:“……務必保證,湯藥至終。”

那虎符,那耳語,如同鬼域的惡咒,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他驚惶退避,卻在這片陰影中又聽到前方禱告隊伍裡,另一個極其細微、幾乎被聲浪淹沒的喁喁私語,帶著刻意的方言腔調模糊地傳來:“……‘畢星其隕’,當應在此際……莫誤了時辰……”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刃,猝然刺穿了他原本的認知。那哪裡是什麼虔誠禱詞,分明是裹著神聖外衣的索命詛咒!公子奐緊咬下唇,齒間嘗到一絲淡淡的鹹腥——是自己的血味。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冰冷,然而在這無邊恐懼之中,一點銳利如寒星般的清明和悲憤卻在悄然凝聚。這光與暗的強烈對比撕裂著他少年的身心,讓他幾乎難以支撐站立。

儀式的高潮部分猛然爆發!

大巫祝全身浴血,雙腳踏開粘稠血泊,口中噴出模糊不清但如雷貫耳的原始音節,雙臂展開如張狂鳥翼。更多的銅匜被舉起,濃稠的牲血自四麵八方狠狠潑灑在高台上,潑灑在巨大的玉琮之上!溫熱的液體飛濺到前排諸侯莊重的祭服前襟上。衛侯姬揚下意識地側了一下身體,一個極其輕微的動作,試圖避開那飛濺的血點。

“畢星其隕……”公子奐在陰影裡猛地一窒,全身繃緊如拉滿欲斷的弓弦。詛咒的殘音如同毒針,狠狠紮進了他的耳膜。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鎖在衛侯身上,那側身避血的動作,此刻在他眼中成了昭然若揭的虛偽和深藏心底的厭棄。他緊貼著冰涼石柱,仿佛唯有這份冰冷才能壓住自己胸膛內那顆幾欲破腔而出的心。

諸侯們的禱告聲浪驟然拔至極高,如同千萬洪鐘齊鳴,幾乎要將洛邑王城的宮闕屋瓦震碎:“……昊天上帝!佑我周王!壽考無疆!社稷永固!”

聲浪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如無形的巨手撼動著明堂深處那層疊的帷幕。簾帷之內,周夷王姬燮似乎被這山呼海嘯的祝禱驚動。他枯瘦的手指在厚厚的錦衾下陡然抽搐了一下,動作輕微得如同水麵的漣漪,幾乎難以察覺。他那雙深陷在巨大眼袋之中的眼睛費力地、遲緩地睜開了一線。渾濁的瞳孔艱難聚焦,無光地投向懸掛在床頂那重重疊疊的華美幔帳深處。

是幻覺?還是絕望中萌生的一絲回光返照?

他乾裂得如同龜裂土地的唇瓣極其微弱地翕動了一下,喉嚨裡模糊地滾動出一個破碎含糊的音節:“……天……?”那聲音輕如塵埃,帶著疑問,帶著對自身被天棄的徹骨茫然。一滴渾濁的液體,不知是汗水還是絕望無言的淚,順著他高聳而冰冷的顴骨緩緩滑下,滲入散落在紫檀嵌牙枕上的幾縷枯槁發絲,瞬間消失不見,隻留下一點更為深暗的濕痕。

殿內的藥霧被殿外洶湧灌入的聲浪撕裂攪動,翻騰不息。巨大的青銅獸麵屏風屹立於榻側,獸麵的凸眼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反射著冰冷幽光。它無聲地俯視著病榻上這具正被無形力量侵蝕的枯瘦軀殼,也仿佛在同時凝視著殿外那片染滿犧牲之血、聲震九天而人心叵測的獻祭之地。天地之威?神鬼之力?抑或人間權柄深處那永不停歇的絞盤碾軋?屏風冷硬光潔的獸麵紋飾倒映著簾幕縫隙間透入的朦朧夕照,光芒流轉不定,像是一聲無言的嘲諷。

屏風之內,病體的微弱氣息掙紮著想要捕捉那宏大的祈告;屏風之外,震天的聲浪洶湧地意圖穿透這無言的銅壁。內外隔著一層冰冷的青銅,卻仿佛隔著整個欲傾的王朝。帷幕沉沉,那滑落的淚痕與屏風冷光成了這彌留王榻上唯一的見證。

三日過去。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洛邑王城上空潑灑了無窮無儘的灰暗水銀,天穹低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眺望者的心頭。王城內外的氣氛,較之獻祭牲血時更為凝滯,如同繃緊欲裂的絲弦。祈禳之事成了例行公事,每日卯時初刻,諸侯依禮列班高台下,誦經之聲依舊浩蕩如雷,震得枝頭殘存的枯葉瑟瑟發抖。但那洶湧的聲浪之中,前兩日尚存的悲意似乎被抽離了精髓,顯出一種徒有殼而無魂的僵硬,一聲聲撞擊在宮牆之間,隻回蕩出空茫的回響。

太醫令史們的臉色一日比一日灰敗。呈送出來的藥盞幾乎原封不動地端回。藥渣被倒在宮苑僻靜角落裡,很快便有鴉鳥爭食,聒噪不止。宮闈深處傳出的低語是“高熱不退”“譫語昏沉”“水漿難以入口”……每一個詞都帶著冰冷的鉤子,狠狠撕扯著看似平穩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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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的燭火日夜不息地燃著,將那股令人窒息的藥味、人肌體衰朽的氣息熬煮得更加濃稠。周夷王姬燮在重重帷幕最深處,如同陷落在粘稠汙濁的泥沼底層。偶爾幾聲含混短促的囈語,斷斷續續地刺破稠厚的死寂,隨即又被無邊無際的寂靜吞沒。年輕的生命正在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殘酷地消磨。

與之形成殘酷對比的,是王庭外,圍繞著諸侯們所居的臨時館舍,某種潛藏的暗流正隱秘地、加速地旋轉起來,彙聚成看不見的漩渦。

入夜後的宗廟偏廳更顯幽暗。沉重的帷幕隔絕了外間的風聲。青銅燈奴托舉的火焰幽幽跳躍,僅能照亮廳堂中央一方不大的區域,映得周圍的陰影濃稠似墨,如同蟄伏的獸口。空氣裡彌漫著夜明珠與古舊竹木混合的陳腐氣息。此處乃商討“祈禳增儀”“齋戒守禮”事宜的所在。

此刻,廳內並無祈禳的肅穆,反而充斥著低沉的博弈與心照不宣的試探。魯侯姬伯禦顫巍巍地用枯瘦的手指點著鋪展於漆案上的巨大帛圖,手指顫抖著劃過洛邑周邊的山川關隘,聲音蒼老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齊伯!淮夷諸部近年漸成尾大不掉之勢……然魯衛之兵精銳可恃!隻需扼守此地……”他似乎更關心在周王若有萬一的變局中,如何憑借魯衛聯軍掌控王畿東方咽喉,壓製鄰近的齊與那些日益不安分的東夷方國。他布滿褶皺的眼睛裡燃燒著遲暮之年對穩定和掌控最後秩序的急切渴望,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恐懼權力真空期可能掀起的滔天巨浪。

齊國素來以魚鹽之利富足,又夾在強晉與魯、萊夷之間。齊侯薑不辰那素以寬厚示人的圓臉上,第一次清晰地顯露出如同刀鋒般的銳利算計。他肥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麵前案幾邊緣,發出“篤、篤”的聲響,打斷魯侯:“魯公之言,固當審慎。然洛邑安危方係根本!我臨淄海防之卒,或可抽調一部精銳北上拱衛王畿……”他目光灼灼,盯著魯侯,言辭懇切,意在爭取北麵與核心區域的介入權和分一杯羹的契機。

“哼!”一聲冷哼如冰錐刺破黏著的氛圍。晉侯姬師服雙臂環抱胸前,線條清晰的下頜微微抬起,那雙深陷的眼窩裡似有寒星閃爍。他身上並未著祭服,僅一襲玄色勁裝襯得身影孤峭如鐵。他薄唇輕啟,字字清晰:“拱衛?怕是借機染指晉之河渭!”他絲毫不留情麵地掀開了那層溫情的麵具。“河渭通道乃我晉國百年所禦戎狄之咽喉!豈容他人借‘拱衛’之名,暗行窺視之事?”冰冷的拒絕不容置疑,空氣中瞬間彌漫起火藥味。權力的冰壁在他們之間陡然升起。

“二位稍安!”衛侯姬揚猛地站起身來,聲音拔高了幾分,卻又強行壓下去,帶著一種焦灼的嘶啞,他那總是刻意維持的麵皮蒼白此刻卻顯出一種奇異的潮紅,像是在強壓著奔湧的血液,“天意莫測!我等在此斤斤計較尺寸之地,豈是純臣所為?焉知天命不佑,我王吉人天相,轉危為安?”他眼神飛快地掃過晉侯鐵青的臉和齊侯眼中那一閃即逝的怨毒,隨即又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的眼瞼上投下不安的暗影。

“嗬!轉危為安?”另一個沙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如同枯木摩擦瓦礫,帶著刺耳的鋒芒。楚子羋熊渠坐在角落暗影中,身形有些慵懶,甚至帶點刻意的鬆弛感,與周遭緊繃的氣氛格格不入。他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細膩的古玉璜,玉璜在他指尖翻飛,光暈流轉,映著他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譏諷笑意,“三日之前,六牲之血儘獻昊天,其誠可動鬼神乎?然則……”他話語故意頓住,手指停住,玉璜尖利的一角直指向衛侯,“衛公之意,難道是說我等心不誠?神不感?故而天意……仍在未定之數?”他刻意將最後幾個字拖長,眼神像淬了荊楚叢林中毒瘴的鉤子,銳利而陰寒。他巧妙地回避了領地爭奪,卻將“天命”“誠敬”這把無形的匕首,狠狠刺向了這“團結”儀式最脆弱、也最不堪觸碰的核心——那眾人心照不宣卻無人敢明言的“期待”。

衛侯姬揚的呼吸驟然一窒,臉頰上那點不自然的潮紅瞬間褪儘,轉而一片青白。他張口欲辯,喉結上下劇烈滾動了幾下,卻發不出完整的反擊之詞,最終隻得狠狠地甩了一下寬大的袖袍,重新重重地跌坐回席上,臉色陰鷙如雨前欲塌的濃雲。楚子熊渠則無聲地將玉璜納入袖中,在黑暗中滿意地微微頷首,深如潭水的眸子裡掠過一絲快意和冷漠交織的微光。在這場冰冷的暗流中,他以一席話便攪動了深水,成了最成功的攪局者。

廳堂角落陰影中的玉螭紋立柱後,公子奐屏息潛藏,全身每一寸筋肉都繃緊如硬弓。

他本欲穿過這庭院角落的幽廊前去探望久病的乳母,怎料卻在回廊轉角處遠遠窺見這幾人先後踏入宗廟偏廳。一種莫名強烈的直覺催動了他潛藏的機警,他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庭院角落那片更深的玉螭紋立柱陰影後,隔著虛掩的窗欞縫隙,窺見了廳內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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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夷”、“河渭”、“拱衛”、“天命”、“六牲之血”……這些詞語裹挾著不同地域的口音、截然迥異的情緒——魯侯的焦灼貪婪,齊侯的算計圓滑,晉侯的強硬排斥,衛侯那欲蓋彌彰的急躁和假惺惺的“純臣”偽態,還有楚子那如同毒汁淬煉過的言語鋒芒——如同淬毒的箭鏃,一支又一支,深深釘入公子奐的聽覺。

當楚子熊渠那句冰冷的反問穿透重重暗影釘進他耳鼓,當衛侯姬揚那瞬間青白的麵孔和無力掩飾的陰鷙落在他眼中,公子奐感覺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悲憤與嘔吐欲望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喉嚨!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下唇內側被牙齒硌破,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他用儘全身力氣壓下那股幾乎要衝破胸腔的嗚咽。指甲深深掐入粗糲冰冷的玉石柱身凸起的紋飾裡,幾乎要生生拗斷自己的指骨,劇烈的刺痛感才勉強轉移了那沸騰於胸臆間的撕裂感。他像一尊被冰封在石柱上的雕像,唯一活動的是那雙越來越冷的眼睛,仿佛汲取了寒夜所有的冷意,沉沉地、毫無波瀾地注視著廳內每一張冠冕堂皇之下的真實麵孔。這些權傾天下、衣冠楚楚的叔伯輩分、至親宗室,竟早已將他那掙紮於病榻的父王,當成了各自盤中的一塊可分割的肉食!而所謂的祈禳哭禱,不過是一場盛大的嘲弄天地的鬨劇!

廳外庭院深處,一株經年老榆樹的虯枝橫斜過牆角,幾片殘存的枯葉在寒涼的晚風中簌簌作響。風帶著泥土的潮氣,也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悸的微腥。

公子奐強迫自己從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冷窒悶中抽離一絲意識,他微微側耳——

風聲中,似乎裹著一絲極細弱、斷斷續續、不同於庭院草木之聲的呻吟……那像是……一個人被捂住口鼻極力掙紮卻又徒勞無力的窒息喘息?

一絲冰冷徹骨的警覺,如同早春最為凜冽的寒風,猝然凍結了公子奐的血液。

第五日。

天幕如一口巨大的黑鐵釜倒扣在洛邑王城之上,鉛灰色的雲層層疊疊,沉重如濕透的氈幕,不留一絲縫隙。宮苑中,連最細小的微塵都沉淪在無光的死寂裡。祈禳的高台上,誦經聲依舊準時響起。但這聲音被厚重雲層吸納著,顯得異常沉悶虛弱,失去往日撼動宮牆的聲勢,仿佛也染上了無力的瘟疫。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災難降臨前令人心慌的靜默,黏稠得令人呼吸滯澀。風息也徹底斷絕了,萬物如同被凍結在濃重的油膏中。

“報——”內侍尖利失度的嗓音,宛如一把鏽鈍的刀子猛地捅破殿內如稠墨般的窒息。

偏殿內外所有身影都猛地一窒!

“王……王上……”那內侍連滾帶爬摔進來,滿麵驚惶,仿佛剛從鬼門關拖回半條性命,聲音抖得不成句,“又……又嘔血了!剛飲了半盞靈芝露……全……全……”他癱在地上,伏著身不住磕頭,不敢再說下去。沉悶的死寂再次轟然壓下,比方才更重百倍。

“知道了,退下。”衛侯姬揚的聲音平靜得出奇,聽不出任何情緒波瀾,僅微微揚了揚手示意。那內侍如蒙大赦,蜷縮著身體飛快退了出去。衛侯轉過頭,麵皮繃緊如同上過厚漆的木偶,對著圍坐在側、神色凝重的幾位重臣——魯侯、齊侯、楚子、晉侯以及臉色異常蒼白的周公旦後人周公謀——道:“諸公,太醫言,恐是那畢星之讖……已在應驗了。”

“畢星……熒惑守心……”魯侯姬伯禦渾濁的眼睛猛地凸起,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他布滿褶皺的手死死抓住案幾邊緣,指節青白,“天命……當真是如此決絕嗎?”他聲音裡帶著一種深沉的恐懼和無力回天的蒼涼。

晉侯姬師服那如同刀刻的眉骨下,眼神銳利如鷹隼,他冷哼一聲,緊盯著衛侯:“熒惑守心乃大凶之兆!星官如何不曾早報?還是……”他微微拖長了尾音,未儘之言如同懸在空中的利刃。

衛侯姬揚眼皮微微一跳,迎上晉侯刀鋒般的目光,麵不改色:“天象晦暗多時,非是凡眼可辨。司天監亦不敢輕斷天威。王心難測,天心或亦難測。”他巧妙地避開了質疑的核心,將責任推給了“晦暗”與“天威難測”。

一片壓抑的沉默彌漫開來。

楚子熊渠在一旁,手中依舊把玩著那塊溫潤的玉璜,玉質的光暈映著他嘴角一抹極其細微的弧度。他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了然的光芒——畢星,熒惑……原來如此。他指尖摩挲著玉璜圓潤光滑的弧度,心中那盤隱秘的棋局,又落定了關鍵的一子。玉璜冰冷圓滑的觸感提醒著他:天命無常,而人事,往往在於誰能率先讀懂那層層麵紗下血淋淋的真相,並以此編織成自己的羅網。

“報——”

又一聲急促的高呼打破了窒息的氣氛。這次,是負責管理宗廟西閣的執事內官,跌撞而入,麵色白中泛青,驚懼之情遠甚前者:“稟諸公!西閣……西閣內室存放的……那尊……無首玉人像……碎了!就在剛才!守吏開門通風……就……突然自中間崩碎了!”他雙膝一軟,幾乎趴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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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魯侯姬伯禦聞言如同被雷殛中,全身劇烈一抖,再也支撐不住,向後連退兩步,若非身後兩名侍臣眼疾手快攙住,幾乎仰麵栽倒!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口衣襟,嘴唇哆嗦著,麵如死灰。齊侯薑不辰猛吸一口冷氣,那寬厚的臉上再無一絲偽裝的悲憫,隻剩純粹的驚駭。晉侯目光陡然銳利如針,死死釘在衛侯臉上,仿佛要穿透那層平靜的偽裝。周公謀更是渾身一震,眼前發黑,扶住身旁漆柱才勉強站定——那無首玉人,傳承百年,象征周室不竭之祖靈宗氣!如今竟在此時碎裂!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片刻後,衛侯姬揚沉重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用儘胸腔最後一絲力量。他環顧廳內每一張或驚駭、或死寂、或深藏著異樣情緒的臉孔,聲音如同鐵石摩擦:“玉人碎,祖靈悲……天意……昭然矣。”他不再看任何人,緩緩轉向殿外那片濃黑如墨的天穹,眉宇間那刻意維持的憂戚之下,似有某種極其隱晦的、如同巨石落地的釋然一閃而逝。他微微側過臉,對著殿角一位早已躬身靜候多時的侍臣,以不高不低、卻足以穿透死寂的聲調下令:“速遣虎賁,備下……加急敕令符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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