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尹吉甫緩緩站起,這位以謀略著稱的老臣臉上沉靜如淵,但握著簡片的手指關節隱隱發白。他沒有走向受器,反而行至殿中,麵對天子席位,沉穩有力地雙膝跪下,雙手托舉著那卷寫滿了工整墨字的簡冊,朗聲道:“陛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明德慎罰’乃為政大要!若舊法成苛政,傷民根基,則如朽舟行急流,傾覆隻在旦夕!臣請王命:‘除謗議之刑,寬征斂之期,複山林川澤之利與民’!當此維艱之始,使民得喘息之機,猶枯木逢春,新葉方可漸生!”
他的聲音如同洪鐘,在殿梁間回蕩。那頂端的金冠微微一動,珠旒輕輕搖晃。
“臣附議!”仲山甫幾乎在尹吉甫話音落下的同時站了起來。他身材高大,聲如洪雷,“陛下!京畿殘破,公室傾頹,百官缺位,此乃外顯之傷!而軍備不整,甲兵朽鈍,士卒疲敝,此乃腹心之疾!國無強兵,四夷必伺機而動,再釀宗周之變!刻不容緩!臣請王命:‘計口丁而繕甲兵,簡材力而厲戰陣’!同時,臣願舉薦程伯休父大人,主持修造城邑、整固王居!”他雙手捧出一卷簡,但並未急於投入受器,而是舉至眉際,目光如鋼鐵般堅定地投向王座。
“臣惶恐……”程伯休父顫巍巍地站起身,聲音帶著老者固有的緩滯,卻清晰堅定,“然既有仲山甫大人舉薦,老臣雖衰朽,願竭此殘軀所能!不敢托大,唯以勤謹、以民力休養為念,複其工室之役度,當儉則儉,當實則實。”
宣王坐在高處,冕旒垂落,遮蔽了深泓般的眸色。他看著下方群臣的進奏,或激昂陳詞,或懇切勸諫,那頂沉重的金冠微微低垂著,手指關節微微發白。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
“啟奏陛下!”一個沉穩的聲音打破了壓力下的寂靜。是召穆公虎。他並未急於起身奏對,而是緩步走到殿心那片特意清空的區域中央。站定後,他伸手,自寬大袖袍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物件——一塊巴掌大小、質地溫潤的黃玉磬胚。玉質尚顯粗礪。他將玉胚鄭重地托於掌心,向王座方向示意。隨後,從腰間取下一柄寸許長、尖頭尤為鋒利的青銅刻刀。他沒有言語,隻是穩穩地單膝跪下。
在滿殿目光的注視下,召穆公低垂著頭,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奉行祭天大典最神聖的儀軌。他執刀的手平穩無比,刀尖精準地落在粗糙的磬胚邊緣棱角處。細微而持續的“喀…喀…”聲在極度安靜的大殿中蕩開。每一次刻刀落下,都有微小的玉屑被精確地剔落。那些本應淩亂不堪的碎屑,竟奇跡般儘數落入他事先鋪在膝下的素錦之上,無一絲濺落。隨著刀鋒的精細雕琢,那磬胚粗糙的棱角漸漸消失,弧度愈發渾圓流暢,隱約有天然石磬應有的空靈雛形開始顯現。但那玉胚核心處,卻始終保留著未經磨礪的原始石皮,粗糲,蒼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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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單調而執著的聲音中流逝。群臣初時困惑,漸漸被這份無聲的專注與純粹所吸引,直至心生敬畏。那專注跪刻的身影,以及那雖未成器卻隱隱透出“和”之意境的半成品玉磬,宛如一幅凝固的畫卷,訴說著一切精工雕琢的前提,唯有凝神聚氣,固守根本。
刻刀終於停下。召穆公雙手捧起那件仍帶著粗礪氣息的玉器,將盛著玉屑的素錦小心折起,一並高舉過頭:
“臣召虎啟奏!民如璞玉,不堪重器之鑿!刀鋒雖利,唯用之以和方是正道!”
宣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產生了劇烈的波動。他注視著召穆公手中那件未竟之“磬”,那粗礪與圓融並存的形態。
“傳旨!”宣王的聲音斬釘截鐵,如金鐵交擊。他站起身,冕旒搖晃,那頂沉甸甸的冠冕反射著殿外射入的光線,竟也柔和了幾分,“即刻頒行!”
“廢誹謗之刑,罷無益之役!三年之內,輕田租,複山林川澤之民享,以蘇民困!”宣王的目光掠過尹吉甫讚許而激動的麵孔。
“擢程伯休父!總領京畿工室之造!循古製,惜民力!凡修宮室、繕城池,皆‘計口丁之緩急,省事倍之僭侈’!一年為期,複公室之肅穆尊嚴!”程伯休父深深伏拜,枯瘦的肩膀在寬大的袍服下微微聳動。
“仲山甫!”宣王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如山嶽般屹立的身影,“整武備!甲兵之器,命卿督之!士伍之卒,以畿輔民勇為本,慎擇其材力勇銳者,錄而擢之,厚其養!汰朽鈍之器,繕可用之械!務使戈矛映日,甲胄生寒!”
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召穆公奉起的那方半成之磬上,聲音沉厚悠遠,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量,仿佛已越過這座殿堂,回蕩在更廣闊的天地間:
“玉質雖堅,也需時間溫養!諸卿當明此理!今日之令,即為新政之始!寡人與爾等同心戮力,克複宗周!不墮祖先明德!”他袍袖一拂,目光如炬掃過在場的每一位臣工,“當修戈矛,固甲盾,礪戰心!四境不臣之君、不敬之族,終有一日,需聆聽我宗周金鐘玉磬之正音!諸卿,勉之!”
一個嶄新的時代浪潮,終於湧過了那頂象征著無限威嚴與沉重曆史的金冠,其勢初萌,其聲烈烈,拍打著宗周這片既古老又渴望新生的海岸。
時間如渭水奔流,四年悄然而過。當年百廢待興的鎬京,已悄然浸染著不易察覺的生機。新夯築的宮牆筆直堅固,牆根處雖被匠人精心覆蓋上藤蔓新芽,卻依舊透出泥土未被風霜磨平的濕潤氣息。新修的宮殿群在曾經焚毀的廢墟上矗立,簷角的脊獸尚且缺乏歲月熏染的油黑色澤,在陽光下閃耀著嶄新的青銅光澤,但終究顯出了幾分屬於王家的整肅氣象。
宣王那頂金冠下的臉龐,褪去了幾分少年氣,下頜線條愈發剛硬,眉宇間沉澱下的深邃,如同承載了越來越多的無形重壓。此刻,寬闊的殿庭之內,一排排士兵肅立如銅釘。他們身上罩著綴有銅泡、縫製密實的新甲,肩扛著剛鑄就的銅戟、銅戈,尖銳的鋒刃在午後偏斜的日光下凝著幾點精芒。甲胄黝黑而冰冷,銅戟矛尖反射著整齊的、令人心悸的寒光。空氣裡彌漫著青銅淬火後獨特的微腥,以及新熟皮革散發出的生硬氣味。
宣王一身戎裝常服,深褚底色上繡著樸素的辟邪紋樣,少了幾分莊重威嚴,多了幾分沙場磨礪的剛毅。他與尹吉甫、仲山甫及幾員年輕的將領一同檢視著隊列。仲山甫目光銳利如鷹,不時用劍鞘尾部敲擊著士兵手中的銅盾。“當!”沉悶的回響顯示著盾牌的厚度與堅固。
“稟陛下!”一名年輕軍司馬大聲稟報,聲音因激動而微顫,“左旅操演畢!三陣三勝!斬獲皆倍於前操!”宣王的嘴角泛起一絲緊繃的笑意,但隨即消逝。他走到一名身軀異常高大、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的士兵麵前。那士兵手持新發下的步戰銅戟,戟身長度超過尋常製式。
宣王伸出手指,在青銅戟杆光滑的表麵上輕輕彈了一下。“鐺——”一聲悠長的清鳴在寂靜的殿庭中漾開。
“舉重之器,是否得心應手?”宣王的聲音不高,目光落在士兵因用力握住戟杆而微微泛白的指節上。
那年輕士兵喉結滾動了一下,帶著緊張的敬畏,甕聲回答:“回陛下!初……初時有些沉!但俺娘……俺娘說府庫今年沒要俺家的織帛抵稅,還多分了些稷種給俺爹……俺爹叫俺好好練力氣,替王家打仗,護著俺們村!”他的口音帶著濃鬱秦地的生硬。
宣王微微頷首。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麵前陣列齊整的軍容。那些年輕的麵龐上,除了敬畏,還有一種近乎燃燒般的鬥誌在無聲湧動。四年!殫精竭慮,朝乾夕惕!減賦稅、複民利、繕甲兵!每一件都曾遭遇難以想象的阻力。那些暗中的掣肘,朝堂上言不由衷的“慎重”進諫,乃至關東諸侯冷淡旁觀的姿態……但此刻這些銳利的鋒芒,士卒眼中初生的火焰,就是對他無聲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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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我轉身望去,隻見寺人引著一行人快步穿越殿庭邊緣的回廊而來。為首者一身風塵仆仆,正是戍守西垂多年的秦邑大夫——秦仲!他身後緊隨著數名戎裝隨從,其中一人尤為醒目:身形魁梧,須發赤紅,鼻梁挺直高聳,竟帶著明顯的戎狄血統!他額上綁著浸染暗紅斑駁汙漬的皮條,皮甲染塵磨損,顯是剛剛經過長途跋涉。
秦仲趨步上前,向宣王和眾大臣見過禮後,目光便急切地投向那支剛剛演練完畢、正接受檢閱的銳卒陣仗。當他的視線觸及士卒手中錚亮的新銅戟矛,看到那些厚實、打磨光滑的盾牌,這位素來以穩守邊陲著稱的老將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饑渴的亮光!
“陛下!”秦仲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啞,帶著西陲風沙磨礪出的粗糲感,“強兵初具!利器在手!此正其時也!”他霍然轉身,指向身旁那位氣息剽悍、胡風濃烈的隨從:“此乃我軍中斥候首腦,‘飛廉’是也!由其細作深入隴西數月,終於探得……”
秦仲從飛廉手中取過一卷硝製過、微微泛黃發硬的羊皮地圖。他幾乎是半跪在地,在冰冷的青磚上嘩啦一聲將地圖展開!那圖上用深黑炭跡勾勒著山巒起伏,用暗紅的朱砂標記出水草泉源之地。
“陛下!戎王其部主帳,現已確知,聚於此處——野狐泉!正於龍首山東麓水草豐美之穀地紮營,逐秋肥而生息!”秦仲的手指帶著巨大的力量戳點在野狐泉朱紅的標記上,仿佛那一點凝聚了他多年戍守的血與恨,“其帳前守備,飛廉亦已探明!除本部騎兵精銳四千餘騎外,其餘多為擄掠雜胡之部眾,分散遊蕩於附近百裡搶掠牲畜,調度混亂!而我秦地之兵,經數年整飭,如今已有能戰敢死之士近五千!甲兵完備,士氣如虹!隻待王師一至,合擊之!”
宣王的目光緊鎖在野狐泉那個刺目的紅點上。仲山甫濃眉緊蹙,尹吉甫則撚著胡須,眼中精光閃爍,快速在地圖上各條山勢水脈間遊移評估。
“其行蹤確鑿?其軍力虛實確鑿?”宣王問道,每一個字都似鋼鐵般沉重。
“臣以性命擔保!”秦仲抬起頭,布滿風霜的臉上是豁出一切的決絕,“戎王狃於積勝!前番數次小股襲擾試探,我軍皆示之以弱,縱其驕橫,使其以為秦邑依舊羸弱不堪一擊!如今其主力散於草場,正是雷霆一擊、畢其功於一役之時!陛下!天賜良機!”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撞擊在地磚上發出悶響,“臣請陛下諭旨!授臣征伐之權!臣當率秦地之卒,糾合近畿新銳,斬戎王首級於野狐泉!為陛下初拓中興之宏圖!雪我先王之恥!平此西陲百年之患!”
整個殿庭一片死寂。風掠過新銅兵刃,發出細微嗚咽般的輕鳴。尹吉甫上前一步,俯身仔細審視地圖上每一處標記,然後看向那位被稱為“飛廉”的戎族斥候。飛廉迎視著老臣銳利的目光,眼神坦蕩,用力地點了點頭。
仲山甫目光掃過身後那些持戟而立、眼中閃爍著激動渴望火苗的年輕士卒,又看向遠處宮闕之下隱約可見的新築城垣,沉聲道:“軍備已成,新卒可用。此等要害訊息一旦錯失,敵軍警覺,再難尋殲敵良機!臣以為,當戰!”
宣王閉上了眼睛,下頜線條繃緊如鐵。十四年前那場傾覆王室的暴亂,父親被萬民唾棄驅逐流離至死的屈辱,混雜著登基以來無數個不眠之夜、堆積如山的政務竹簡、朝臣爭辯時飛濺的唾沫星子、還有西陲每每傳回的令人心焦的告急……無數沉重的影子在他眼前糾纏、呼嘯、撞擊!
“秦仲——”宣王猛地睜開雙眼,那裡麵不再是端坐明堂時那令人不敢褻瀆的沉靜,而是被壓抑了太久、終於在烈焰中煆燒出來的淩厲鋒芒,那是不容置疑的意誌,仿佛西陲戰場上的號角已經在他胸中吹響!他的聲音如利刃劈開空氣:
“寡人今授命於汝!為西垂命卿!”他上前一步,自腰畔佩帶間解下一物——那是一柄半尺餘長的青銅符節!形如雙身蛇交纏,其頭銜玉。玉溫潤,青銅幽暗。這是自商周之際便傳承至今、象征著最高軍令的“雙夔符”!
宣王將雙夔符高高舉起,在正午陽光下閃耀著冰冷而沉重的光輝。“以此符為信!以西陲秦邑為根基,合王畿銳兵五千!”宣王的命令清晰得如同刀鑿斧刻,“卿可專斷征伐!代孤——行天子之威!”
符節,沉重的符節,被宣王親自遞交到秦仲顫動的雙手中。青銅冰冷的觸感和玉質核心的溫潤同時壓在秦仲的掌心,也壓上了整個殿庭內所有人的心臟。秦仲粗糙的手指猛地收攏,緊攥著符節,身體因巨大的激動與責任而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
“臣——領命!”聲音喑啞低沉,卻如洪鐘般撞擊在殿庭四周的廊柱之上,激起層層回音。
野狐泉的那點猩紅烙印在每個在場者的眼底。殿內那頂象征著至高權柄的金冠,在這一刻,終於不再僅僅是懸於頭頂的沉重負擔,它被一種名為“征伐”的烈焰點燃,投射下充滿力量甚至帶著鐵血渴望的銳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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鎬京城東的灞水岸邊,天色陰沉。渾濁的河水卷帶著上遊衝刷下來的落葉殘枝,翻滾著向東奔流而去。昔日宣王在此振聾發聵的登基之地,此刻搭建起了一座簡易卻肅穆的點將高台。
宣王獨立於高台最前沿。他沒有穿那繁複厚重的袞服冕旒,而是一身玄色的窄袖戰袍,腰間束帶勒得極緊,勾勒出英挺的身姿。秋日的河風吹拂著他束發的巾幘,幾縷散落的發絲貼在鬢角。昨夜召公與太史箴言的餘音,夾雜著四年的期盼、朝堂內外洶湧的議論,儘數壓下。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穿透空氣,射向河畔肅立的軍陣。
岸邊的空地上,五千將士列隊森嚴。除卻新鑄就的戈矛閃爍著冰冷的光澤,更有許多武器上已經留下了清晰的劈砍痕跡。這是久經戰火淬煉的標誌。隊列前方,是三位身披重甲、英姿勃發的年輕將領。居中的是宣王新近提拔的年輕驍將——方叔。他左邊是虢季子白,右邊是南仲。三人麵色凝重,眼神裡燃燒著建功立業的渴望和赴死的決心。
宣王的目光在軍陣上巡弋,每一個士卒堅毅的臉龐,每一柄飲過血的兵刃,都映入眼簾。他緩緩抬手。掌心攥著一枚象征軍隊統帥權的玄圭!
“方叔!”宣王的聲音拔地而起,洪亮清晰,瞬間壓過了河流的奔湧。
“臣在!”方叔轟然出列,鐵甲鏗然作響。
“寡人命汝為南征之首!執此玄圭,率王師四千,南下荊山!以周天子之名——”宣王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如重錘敲擊在空氣裡,“責楚君何以久不修其職貢,奉其犧牲!”他手臂猛揚,指向南方朦朧的山巒,“兵鋒所向,汝當宣寡人之威於南蠻!伐其不臣,懾其僭越!”
玄圭被宣王的手穩穩遞向方叔。年輕的將領雙手齊舉,恭敬至極地接過。那冰冷的玉石與青銅在觸碰到他滾燙的掌心時,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戰栗流過周身。
“臣,萬死不辭!定教楚君親至鎬京,伏於闕下!”方叔的聲音鏗鏘如鐵,帶著必勝的決絕。
宣王的目光旋即移向南仲:“南仲!”
“臣在!”
“汝領所部戰卒八百!控扼汝墳關隘!”宣王的手指向東麵綿延的山勢,“楚地若遣小股入寇,擾我腹心,汝便如虎鉗扼守於彼!使其首尾不相顧!不得寸進!”
“遵王命!”南仲聲如巨浪。
“虢季子白!”宣王的喝令最後落在他身上。
“臣聽令!”
“汝為大軍前部銳鋒!率精甲五百!”宣王的目光鋒利,“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凡有阻塞大軍進擊者,無論荊棘蟲豸,一概蕩平!若有強敵頑抗,縱死亦要為大軍踏開血路!可能做到?”
虢季子白猛地單膝跪地,眼中燃著不顧一切的熾焰:“能!頭顱可斷!此路必通!”
宣王不再言語。他的視線逐一掠過方叔緊握玄圭的手、南仲冷毅如磐石的麵容、虢季子白那幾乎要噴火的眸子……最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五千如林的戟盾,投向東方茫茫的山巒與湍急的河水。
年輕的君王挺直了背脊,聲音在廣闊天地間炸開:
“諸君——今日為王前驅者,寡人於鎬京——”他稍頓,聲音陡然提升到極致,如同號角撕裂沉寂,“躬親解甲!執爵待飲!必不相負!”
“吼!吼!吼!”五千甲兵高舉戈矛的動作彙成同一片怒濤翻湧的森林!那壓抑了多年的吼聲挾裹著鐵鏽、汗水和殺氣衝天而起,在灞水上空激烈回蕩!風更猛了,宣王的戰袍在風中猛烈鼓蕩,仿佛一麵即將撕裂長空的旗幟!
就在大軍吼聲撼動山河的同一時刻!
遙遠的西陲,龍首山與六盤山夾峙的一片開闊草場——野狐泉。時已初冬,枯黃蕭索。
“嗚——嗚——嗚——”號角聲不是由人吹響,而是原野的風掠過山穀奇特的形狀,發出低沉的嗚咽。
一場殘酷的追逐與殺戮在枯黃的草地上演。數百名彪悍的秦地士兵正死死咬住前方一股拚命逃竄的戎族騎兵!奔雷般的馬蹄踏碎了地表的凍土,卷起渾濁嗆人的雪塵和草屑。箭矢破空的厲嘯不絕於耳,不斷有落後的戎族騎兵慘嚎著從馬背上栽落。
秦仲身披厚重鐵甲,手持長柄青銅斧鉞,策馬衝在隊伍最前列,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奔逃的戎族騎兵。他身旁的副將同樣血染征袍,嘶聲催促著坐騎:“大人!他們往野狐泉北的隘口去了!那裡狹窄,一旦讓他們搶先鑽過去……咱們的大隊騎兵施展不開!”
“追!”秦仲的咆哮帶著血腥氣,“不能放走那股斥候!他們認得我的旗號!若將虛實傳回去,前功儘棄!”戰馬人立嘶鳴,秦仲猛夾馬腹,再次提速!距離在一點點縮短。
前方奔逃的戎騎中,那個身材格外高大、額頭裹著浸血皮條的漢子正是飛廉!他緊貼在馬背上,不時扭身向後張望,發出急促的喝令。戎族騎兵分散了些許隊形,加速湧向隘口。就在他們距離那狹窄的穀口僅剩半裡之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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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嗡——”
一種沉悶怪異的嗡鳴聲突然從隘口兩側高聳的山坡頂傳來!那不是單純的號角,更像是無數巨大的皮囊在疾風中鼓脹顫抖的聲音!
“不好!有埋伏!”飛廉的破鑼嗓子猛然爆發,帶著極端驚駭的破音!他猛地想勒住戰馬,但衝刺的速度太快,坐騎仍在慣性下前衝!
“轟!”緊接著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整個隘口仿佛巨獸的大口猛地張開!巨大的原木、磨盤大的石塊、還有密密麻麻裹著火苗的草球,如同決堤的洪流般,從兩側高坡轟然傾瀉而下!頃刻之間,狹窄的穀口便被堵死大半!奔騰的燃燒草球猛烈撞擊在崖壁上,迸濺出漫天飛火!
衝在最前的十幾名秦地騎兵根本來不及反應,連人帶馬在巨響轟鳴中被沉重的滾石巨木瞬間淹沒、吞噬!慘叫聲被淹沒在巨大的崩塌聲和烈火燃燒的劈啪聲中!飛廉驚駭欲絕地想要勒住韁繩時已晚,隻覺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從側方狠狠撞上馬腹!沉重的原木帶著千鈞之力砸碎骨骼!整個人被淩空拋飛!他最後的視線,隻看到那隘口上方密密麻麻露出的戎族弓箭手的身影,還有在寒風中獵獵招展的旗幟——蒼狼!
不是戎王親衛部落的白鹿旗!是另一個強大的、狡詐的、之前似乎一直被戎王壓製的蒼狼大部!
“中計了!”飛廉的意識在撞擊地麵之前的瞬間,隻剩下這個絕望的念頭。他嘔出的鮮血模糊了前方隘口慘烈的火光和煙塵,也模糊了秦仲那張因極致的震驚與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秦仲的戰馬在滾石亂木前驚跳人立,馬蹄被絆倒的同伴屍體狠狠一硌!他魁梧的身軀失去平衡,像一段被伐倒的巨木般重重摔向凍硬的地麵!青銅斧鉞脫手飛出,在凍結的草根土塊上砸出一個深坑!
鎬京王城,夜。
秋風似乎裹挾了遠方渭水的冰冷與潮氣,吹過新修整的宮牆。四年來那悄然積蓄的、仿佛被堤壩束縛住的蓬勃之力,早已化為宮人臉上愈發安穩的神色和腳步聲中不易察覺的輕快。連那些懸掛於新殿廊下的青銅風鈴,在這秋深之夜鳴響時,也比往日多了幾分渾厚圓融的音色。
宣王伏於寬大的禦案前。堆積的簡牘如山,燈火搖曳,將他的身影長長投在冰冷的宮殿牆壁上,隨著燭火的跳動而搖曳不定。那頂金冠並未戴在他頭頂,靜靜安放於一旁,在燭光下依然折射著尊貴的光澤,但其籠罩主人的陰影,卻似乎比四年前淡了許多。
他手中捏著一卷剛到的牘報。字體清晰,是南仲自汝墳關發回的捷報。言楚君熊霜遣重臣勞軍獻禮,言辭謙卑,已允諾不日將遣其宗室親至鎬京,親奉方物請罪。另一卷是剛從南方快馬傳回的竹簡,墨跡半乾。侍從小心翼翼地展開,放置在案頭燈下最亮處。是方叔的手跡。
“臣叔頓首謹奏:天兵所向,荊楚氣沮!其主熊霜畏威,遣使輸誠!願俯首而守周禮!臣已勒兵於漢水之北,築我周幟於楚之北門!懾其僭號之誌!待彼親朝,再定行止……”
宣王的目光從捷報文字上抬起,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光滑的玉圭麵上劃過。那是一種久經緊張、終於得到部分鬆弛的輕微震顫。他用筆朱砂在捷報末端空白處,用力寫下兩個字:
“甚善!”朱砂淋漓,力透簡背。
他擱下筆,長長籲出一口氣。肩背上那無形的千鈞重擔,仿佛隨著這一口濁氣的呼出而稍微鬆動了一絲。然而,這細微的放鬆僅僅持續了片刻。幾乎就在方叔捷報放下,墨香尚在鼻尖縈繞的瞬息——
另一串截然不同的腳步聲以十萬火急的姿態撕裂了深夜的寧靜!那絕非尋常奏事者的穩重節奏!
“陛下!陛下!緊急軍報!”聲音帶著破音的嘶啞,透入層層門禁。
值宿的寺人幾乎是撲進來的,臉上毫無血色:“西……西陲急報!秦大夫……秦大夫軍前傳信至!”他從袖中猛地抽出一卷被汗水浸透、邊緣破損得難以辨認的小小皮卷,雙手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宣王眸中那份方叔捷報帶來的短暫鬆弛瞬間凍結!他霍然起身!寬大的袍袖帶翻了案上墨汁淋漓的筆山,“啪嗒!”一聲,朱砂淋漓的墨塊狠狠砸在地磚上,迸裂!飛濺出的紅點如同凝固的血珠!
“呈上!”宣王的聲音寒徹骨髓,不容一絲遲疑。
他劈手奪過那卷粘膩的皮卷。皮子又薄又韌,顯然是用戰場上撕下的馬腹軟皮倉促書寫。皮卷被粗暴地展開,上麵隻有寥寥數行用草木暗灰混雜著某種赭石土沫寫就的字跡,狂草不堪,甚至幾處被汗水暈開,然而傳遞的隻有一個信息——
“野狐泉非戎王本帳!伏!蒼狼為禍!秦師……崩!”落款處,是兩個用指尖血蘸著粗礪泥土狠狠摁下的印記:一個“仲”字!一個血印!血痕模糊,泥土臟汙,透著一股不祥之氣!而那個“崩”字,墨色沉暗,歪曲顫抖,像是寫者瀕死前耗儘全力的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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