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晉侯所請!”平王嘶啞著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壓抑後的、碎裂般的沙啞,“密敕!刻不容緩!”
公元前750年正月末,朔風席卷著汾水河穀。
天氣奇寒,河麵覆著厚實的堅冰。灰白色的冰層一直向河岸兩邊的枯草荒灘延伸。中條山北麓的山道被連日大雪覆蓋,堅硬的雪殼在騎兵沉重的馬蹄下碎裂,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響。
一支龐大的、裝備精良而異常肅殺的軍隊,正沿著積雪的山脊線悄無聲息地快速行進。兵鋒指向汾水上遊西南隅的“攜”地。軍隊前鋒打著各式旗號——有晉國的雄渾圖騰旗,也有不少衛、魯、鄭等國軍隊的標識。當先一輛駟馬戰車上,矗立著一個身披厚重玄色獸紋大氅、體魄雄健如山的壯年男人——晉文侯仇。他麵容方正,長須如戟,眼神銳利如寒星,在風雪中仍能穿透重重迷障。他的座車前方高高懸著周王室的龍紋旌旄。那象征著征伐權力的旗幟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狂舞,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
“君上,”一名斥候飛馬奔至車前,翻身下馬滾落在雪地裡,氣息急促地稟報,“攜城!城頭有變!……旗號紛雜,守備稀鬆……方才似有小股人馬向汾水下遊冰麵遁逃!”
“冰麵?”晉文侯微微眯起了雙眼,目光掃過山下開闊河灘遠方那一片銀白堅硬的冰封汾水河道。一絲冷酷如鐵的笑意在那張威嚴的臉上稍縱即逝。
幾乎同時,身後傳來一騎急促的馬蹄聲。晉文侯的心腹謀臣疾馳而至,幾乎是滾鞍下馬,呈上一樣以特殊黑漆封印的密物。晉文侯劈手奪過,指節粗大的手指極其熟練地剝開層層油布,裡麵露出幾片串在一起的青玉簡冊!他目光如刀,在那些刻得極深、字字似乎蘊含著千鈞之力的敕文——“逆賊姬餘臣、虢公翰,悖逆綱常,謀危社稷……著晉侯仇,便宜行事,肅清妖氛!”——之上僅僅一掃而過。
“好!”晉文侯喉中發出一聲沉雷般的低喝,那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中也無比清晰。他猛地將密敕狠狠按向自己玄色大氅內甲胄冰冷的護心鏡,似乎要將那冰冷的玉簡連同它代表的滔天權柄與血腥使命一起,按進自己的血脈深處。“傳令!前鋒改向汾水下遊!追!一個也不許走脫!”吼聲如同虎嘯,瞬間衝破風雪傳遍前軍!無數馬蹄的節奏驟然變得狂暴,沉重地敲打著冰凍的山梁,如同憤怒的雷霆在雲層中滾動前進!
狂風卷著雪沫瘋狂抽打著汾水下遊開闊的冰麵。一群約數十騎、夾雜著十數輛輕便馬車的隊伍,正竭儘全力踏著冰凍的河麵向東南方向倉惶奔逃。隊伍核心的幾輛華蓋車上,華服長者周攜王姬餘臣鬢發散亂,蒼老的臉上再無半分昔日儒雅雍容的氣度,隻剩下深入骨髓的驚恐與絕望。護持在他車邊的虢公翰滿身汙血,須發戟張,狀如癲狂,一邊怒吼著組織僅存的幾名戈甲衛士組成單薄的阻擊陣線,一邊徒勞地揮舞著長劍,試圖劈開風雪,辨明方向。
馬蹄聲、車輪碾壓冰麵的尖銳摩擦聲、身後越來越近如同死神腳步般震耳欲聾的晉軍鼓噪嘶吼聲,還有遠處弓弦齊整絞緊的“吱吱”聲,彙成一片死亡的喧囂!
“轟——!”一支特製的、粗如臂膀的重型弩箭帶著淒厲的風聲狠狠紮入餘臣車隊最後麵一輛華蓋車的右側地麵!巨大冰麵瞬間爆開蛛網般密集的裂紋!冰屑四濺!緊接著又是數支巨弩破空而來,狠狠地釘在狂奔的車隊前方冰道上,如同死神的界碑!巨大的衝擊力讓整個冰麵都震顫不止,發出即將碎裂的呻吟!受驚的馬匹尖聲嘶鳴,幾乎人立而起!整個倉皇的逃亡隊伍頃刻間陷入混亂和絕望的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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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大王!!”虢公翰目眥欲裂,爆發出困獸般的嘶吼,率領身邊僅存的幾十名死士迎著晉軍追來的方向瘋狂地發動反衝鋒!
然而他的吼聲被淹沒在一片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震響和箭矢呼嘯中!
晉軍的箭陣如同遮蔽天空的鋼鐵烏雲!強弓勁弩射出的箭矢帶著死亡的尖嘯,如同傾盆而下的鋼雨,潑灑在這片絕望的開闊冰域!
“噗!噗!噗!”利箭無情地穿透皮甲筋肉的聲音連成一片!無論是戈甲衛士還是駕車禦手,成片地栽倒在冰麵上,鮮血瞬間在冰麵上塗抹開大片大片妖豔刺目的猩紅!
當最後一聲瀕死的慘號在風雪中消散,虢公翰和那些衛士殘缺的屍體已幾乎被密集的箭羽覆蓋成了插滿鋼刺的冰坨。
喧囂與殺戮的狂風,驟然向中心收縮、凝固。
幾輛孤零零的馬車被徹底包圍。殘破的車廂碎片散落一地。晉軍騎兵的鐵蹄沉重地踐踏著染血的冰麵,如同鐵箍般將核心的那輛最大最華貴的駟馬安車圍得風雨不透。寒刃林立,肅殺之氣足以凍結血脈。
車門被猛地從外拽開!凜冽的朔風卷著血腥氣猛地灌了進去!周攜王姬餘臣,跌坐在一片狼藉的車廂內,華貴厚重的玉飾雲肩被撕破一道裂口,沾染著不知是自己還是他人的血跡,花白的須發淩亂地散在額前,遮住了半邊臉。他一動不動,仿佛對外界的巨響充耳不聞,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眼前淩亂車板上的一卷沉重竹簡——那是幾冊從祖廟強行帶走的宗譜圖籍。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晉文侯仇那魁梧如山的身影,緩緩催動戰馬,在震耳欲聾的蹄聲中踏過滿地箭鏃和漸漸凍結的暗紅冰層,來到被團團圍困的馬車前。冰冷的目光掃過狼狽不堪的餘臣。
“大王。”晉文侯開口,聲音低沉厚重,卻無半分麵對天子時應有的敬畏,反而像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奉天子之命,請王歸正京畿。”
風雪在他厚重的大氅上和玄鐵麵甲上凝結了一層薄霜。
那一直如同泥塑般的餘臣,身體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他抬起那張沾滿血跡和風霜的臉,渾濁的雙目對上晉文侯那雙在風雪中亮得瘮人的眼睛。他那枯槁乾裂的嘴唇翕動著,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竟牽動唇角,擠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慘淡笑容,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好……好啊!好一個歸正……好一個晉侯!”
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極致的怨毒和悲愴!他猛地抓起手邊那卷沉重的玉簡圖籍!用儘全身殘餘的力氣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砸向車轅下堅硬的冰麵!
“姬仇!姬仇!”他聲嘶力竭,每一個字都噴濺著瘋狂的血沫和刻骨的恨意,枯瘦的手遙遙指向晉文侯那張冷酷的臉,“你晉國……自詡‘武’、‘成’周武王、周成王)勳勞之後,秉周公之禮!今時今日!你弑殺周王近支親貴!斬殺姬周世代封君指虢公翰)!這玉冊之上!記載的是我大周四百載煌煌法統!砸碎它!砸碎它!從今往後——!”他拚儘全力,向著蒼茫冰冷的風雪天空發出最後的詛咒,聲音如同被撕裂的破布:
“諸夏……再無……義戰——!”
“嘭啷——!”那記載著無數王室宗廟傳承的玉簡重重砸落在堅冰之上!無數光潔溫潤的青玉竹片瞬間斷裂!碎片向四麵飛濺開來!
就在這玉冊爆裂的巨響餘音和老者那絕望詛咒聲中,晉文侯眼中最後一星點的猶豫波瀾驟然消失!他的手閃電般扶上了腰側!拇指在劍格上猛地一彈!
嗆——!一聲穿雲裂帛般的利刃出鞘之聲!
冰冷的劍光如同掙脫束縛的閃電蛟龍!瞬間撕裂了風雪和彌漫的血腥!鋒銳無匹的劍尖不帶絲毫凝滯和憐憫,以最乾淨利落的角度,精準地貫入車上老者的心臟部位!
鮮血猛地飆射而出,在灰白風雪背景下瞬間騰起一片濃烈詭異的猩紅霧靄!溫熱的血珠,如同密集的赤雨,劈裡啪啦濺落在近在咫尺的晉文侯冰冷的玄鐵護麵和染霜的大氅前襟上。他臉上瞬間沾滿溫熱粘稠的血點。
車上的軀體劇烈地一挺,最後那充滿怨毒和驚駭的目光直勾勾地凝固在晉文侯血汙斑駁的麵甲上。張開的嘴似乎還想發出最後的聲音,卻隻冒出汩汩的血沫。隨後,身體如同泄了氣的皮囊,軟軟地癱倒在狼藉的車廂裡。
萬籟俱寂。
唯有北風帶著嗚咽般的聲響,掠過空曠而滿是死屍的血色冰麵,將老者殘破的詛咒——“諸夏……再無……義戰——”——的尾音,吹散在無垠的雪原深處。
晉文侯緩緩抽回染血的佩劍。那劍鋒在他手中穩定得不見絲毫顫抖,隻有溫熱的鮮血順著血槽蜿蜒流下,滴滴答答砸在腳下的冰麵,融化點點圓潤的深紅血痕。他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一直緊握著、此刻仍緊貼玄甲護心鏡位置的那個地方——那裡有平王密敕玉簡那冰冷堅硬的棱角。隔著戰袍和冰冷的甲胄,那觸感依舊異常鮮明,仿佛與他的心跳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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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抬頭,目光越過滿地殷紅的冰麵與狼藉的屍骸,投向東南方向那遙遠迷蒙的地平線儘頭——洛邑,新的王城所在。
“大王……”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將周攜王斷氣前那刻毒而狂亂的目光死死壓向心淵最深處。隨即,他握劍的手臂猛地一振!劍鋒上黏稠的血珠在雪色下被甩出一道短暫而刺目的弧線!
“傳令!攜地已清!”他喉中爆發出金石交擊般雄渾的宣告,聲音如同滾雷碾過沉寂的冰河,“速整軍容!備牛酒祭禮!三日之後,發新田!凱旋回京!”
公元前750年,暮春四月。
新築成的洛邑太廟終於迎來了象征國祚綿延、血食永續的盛大禘祭注:周製帝王祭始祖之大祭)。宏大的殿堂在數百支鬆明火把映照下燈火通明,彩漆梁柱熠熠生輝。祭品豐盛繁複,太牢、少牢等排列整齊。新鑄的青銅禮器泛著莊重而冰冷的光澤,雖不複鎬京舊器的古拙厚重,卻也顯出新興之氣的精嚴堂皇。
王庭上下,一派劫後餘生、萬象更始的氣氛彌漫。
年輕的平王穿著嶄新的玄色冕服,立於丹陛之上。冕旒垂珠在明堂火光中緩緩晃動,珠玉碰撞,發出清脆而肅穆的微響。他身姿挺拔了不少,眉宇間那份沉澱了數十年的陰鬱似乎被一種全新的、略帶疏離的矜持所取代。那份矜持,與其說是威嚴,倒更像是隔了一層無形的壁障。
晉文侯仇,這位一舉奠定乾坤、掃平王庭大患的頭號功臣,由司禮官高聲誦名引入明堂。他身披華貴的袞服,步伐沉雄穩重,來到丹墀中央的高壇之下。司禮聲調愈發高亢而激動:
“……晉侯仇!忠昭日月,智秉乾坤,誅逆臣於汾水,全周祚於既危!功莫大焉!今以盛禮答報大勳!賜車百乘!虎賁三百!賜鉞以專征伐!賜圭瓚以主大祭!受此厚土……”接著是一長串繁複的土地和權力分封,包括代表專征之權的朱漆玉鉞,用以主持祭祀大典的圭瓚,以及遼闊的土地——“河內沃土千裡,西至太行,南抵大河,國名新立:晉!”
司禮的聲音還在宏大的殿堂內回響,餘韻不絕。滿堂公卿、內服邦伯和列國觀禮使者紛紛拜伏稽首,頌揚之聲如潮水般湧動不絕。禮樂高奏,鐘磬和鳴,盛大得如同在祭拜一尊活的神隻。
晉文侯立於丹墀之下這片榮耀的頂點,神色如鐵鑄般沉穩,看不出絲毫波瀾。他微微欠身,向丹陛之上那冕旒之後略顯模糊的麵容行大禮謝恩。一舉一動,合乎古禮,滴水不漏。
然而,就在他深深拜下又抬起身軀的瞬間,丹陛之上的平王似乎捕捉到,晉文侯那沉肅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目光,極其短暫地,似乎有意無意地掠過他自己的臉龐。平王的心跳在那一刻驟然失序!那眼神極快,快得像幻覺,卻深沉鋒利如無光的黑曜石碎片!那一瞥之中,他仿佛讀不出任何得誌的驕橫,也尋不出一絲作為臣子的謙卑。
那是什麼?平王的心猛地一沉。
是審視?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後的冷漠?
是評估?猶如在打量一件有待估量的器物?
抑或是……
在平王尚未來得及分辨清楚那一瞥中蘊含的複雜信息之前,晉文侯的目光已恢複了那種慣有的、難以揣測的平靜與深邃,他已然在叩拜後穩穩地退回首席功臣所立的位置。
平王強壓住心頭那點突如其來的悸動與陰翳。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維持著溫煦仁厚的天子儀態。他的目光緩慢而堅定地掃視著下方俯拜的眾臣和黑壓壓的諸侯使節。祭品的醇香、血腥、五穀的馨香,還有新漆、新木的氣息,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感,在宏大的太廟大殿上空彌漫。
“卿等平身。”平王開口,聲音清朗,帶著一絲被壓抑過的沉穩,“禍亂既平,百工維新……”他開始複述早已成竹在胸、既定的“敬天保民”的恢弘詔告。那些精心準備的詞句,如同金玉交擊的珠璣,在宏闊的殿堂內鏗鏘回響。
然而,此刻回蕩在他腦海深處的,卻並非這些關乎“天命永續”、“重光宗廟”的煌煌宣言。而是一個極遠、極清晰的場景——風雪交加的汾水冰麵上,玉簡碎裂的脆響刺破長空。那個垂死老者目眥欲裂的咆哮帶著刻骨的詛咒穿透而來:
“諸夏……再無……義戰——!”
“轟!”
大殿內,編鐘奏響恢弘綿長的終曲樂章,如同萬壑鬆濤,將平王年輕君王姿態下那如履薄冰的恍惚感瞬間淹沒。
盛大祭典落幕。洛邑王城燈火漸熄。
年輕天子的儀仗安靜地穿行於宮宇間的昏暗甬道。隻有侍從手中微弱晃動的燈燭光芒,勾勒出飛簷鬥拱冷漠而森然的輪廓。
夜風順著曲折的回廊無聲流淌,掠過年輕的平王宜臼的耳際。風中似乎夾雜著極其遙遠、極其微弱的回聲——是玉簡碎裂在堅冰之上的脆響?是汾水岸邊的風雪嗚咽?是那個老者臨死前錐心的詛咒?
抑或,僅僅是他自己血脈中流淌的、鎬京大火與母親申後血淚所凝結的哀歌?
無人應答。唯有冰冷的夜色如濃墨般沉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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