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門“吱呀”一聲,沉重地隔絕了最後的身影。
此刻,寢殿之中重歸死寂,空氣凝滯得如同千年的寒潭。病榻上那猛烈抽搐的身軀在噴出血塊後,仿佛被抽走了最後一根支撐的骨梁,癱軟下來,隻有胸膛劇烈地起伏鼓噪著。老宦者匍匐上前,拚命按壓心口,混亂而徒勞。老媼仍跪伏在地,抖得如同風中枯葉。殿內四角的燈影在幾人身上劇烈晃動,搖曳著張牙舞爪的幢幢暗影。
虢公忌父緩緩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寬大的袖擺垂落,遮住了那隻骨節嶙峋的手掌。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沉沉落在床榻之上——落在了周桓王因喘息與劇痛而扭曲、此刻已如同剝去所有光彩的灰敗麵孔。那張臉被噴濺的汙血覆蓋著部分,殘餘的渾濁瞳孔裡,方才那團因憤怒和恐懼而迸濺出的火焰,已漸漸熄滅、擴散,隻剩下了無邊無際的空洞與黑暗。虢公忌父的眼底深處,那片沉凝的冰海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也隨之碎裂沉沒,發出無聲的巨響。
偏殿內唯有角落燃著一小盆黯淡的炭火,將壁上映得一片昏黃浮動。空氣凝滯冰涼,帶著塵土和一種久未人居的黴敗氣味。孩子細軟的哭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
一隻枯瘦卻穩如磐石的手,小心剝開裹在公子克身上的白色軟皮小鬥篷。孩子的臉上布滿淚痕,小嘴癟著,驚懼地看著眼前的人。淚水沿著柔軟的麵頰不斷滾落,滴在黑肩深赭色的衣袖上,滲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像是灼燙的小火舌。
黑肩半跪在冰冷的磚地上,懷抱著小小的身軀。他那堅毅的輪廓在昏暗的光影裡顯得尤為鋒利緊繃。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緊繃的聲線放柔一些:“公子……勿驚。此乃父王之命……”
話說到一半,卻卡在了喉嚨深處。他濃密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處,下頜繃著冷硬的線條。懷中傳來那柔嫩小身軀無法控製的瑟瑟顫抖,透過布料清晰傳遞到他堅實的臂膀與胸口。這孩子驚恐的眼淚,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無助的依賴,將他胸臆中翻湧的所有言辭徹底堵截、消融。那股原本盤踞在心頭、幾乎要衝破壁壘的萬鈞重壓感,此刻竟奇異地被懷中這份脆弱無知的戰栗所淡化了些許,揉進一種苦澀的柔軟。
他沉默著,寬厚的大手不再遲疑,動作沉穩輕柔卻不容抗拒。他輕輕托起公子克一隻綿軟溫熱的小手,五根胖乎乎的手指還捏著幾縷自己的衣襟不放。黑肩用粗糲的指腹極小心地、緩慢地、一根根掰開那捏得發白的小指頭,動作之細致如同梳理極易打結的珍貴絲線。他另一隻手順勢探入自己深赭色束腰寬袍的胸襟內裡,摸索片刻,從中極其慎重地取出一件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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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東西被他托在粗礪的掌心,在昏昧跳躍的火光下顯露出溫潤內斂的光澤——竟是半枚玉環!玉質並非頂級的無瑕,帶著些許天然的綿密絮狀紋理和一道微淺的綹裂,內圈打磨得十分光潔,外圈則切割得並不十分規整圓滑,顯出古樸自然的拙意。斷裂處是極其突兀的硬直斷麵,顯然是被某種巨大的外力生生硬折而成,留下參差鋒利的茬口。
黑肩攤開的掌心穩穩托著這半枚溫潤的玉環,將其送至公子克眼前。跳躍的火光在玉麵上流轉,溫潤中帶著硬折後的殘缺棱角。
“公子可知此為何物?”黑肩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奇異安撫力量,緩緩流過孩子被淚水浸透的耳膜。
小小的公子克淚眼婆娑,長長的睫毛被淚水粘濕。他困惑又驚懼的目光,從黑肩凝重的臉龐,緩緩移到那隻攤開的、布滿粗繭的手掌上,聚焦在那半枚在火光下閃爍著熟悉光芒的玉環上。哭聲陡然停止。他細小的身子在黑肩懷中猛地挺直了一下,小嘴微微張開,溢出一聲短促的、充滿困惑的抽噎聲。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另一隻沒有被黑肩攥著的小手,一根細軟白嫩的手指遲疑地、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玉麵,仿佛在確認它的真實。冰涼而堅硬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
“父…王…”一個含糊不清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詞語從孩子嘴裡艱難地吐出。
就在公子克指尖觸碰到玉環的刹那,這幽暗僻靜的偏殿小門吱呀一聲,被悄然推開一道縫隙。虢公忌父那道如墨染、如影附身的玄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他站立在門框投下的長條陰影裡,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針,瞬間鎖定了黑肩攤開手掌中托著的那半塊玉環碎片,也釘在了公子克那隻伸出去觸碰玉環的小手指上。那張刻板如石雕的臉上依舊紋絲不動,唯有他深陷的眼窩中,瞳孔如針般驟然收縮,隨即又緩緩平複下去,隻留下無邊的幽沉與冰棱般的反光,在昏暗裡若隱若現。他的存在像一塊沉重的寒冰,投入了原本隻有火焰躍動聲響的小小空間。
黑肩的脊背在門開的瞬間幾不可察地一僵。他緩緩地、如同轉動沉重的青銅門樞般,抬起了頭。目光越過懷中孩子柔軟的發頂,與門邊那深沉如同古井的眼神直直地對撞在一起!霎那之間,兩人目光的短暫交鋒仿佛凝固了空氣,周遭的火光跳躍都顯得詭異而遙遠。黑肩的眼底沒有絲毫退避,隻有沉如九淵的定力,包裹著深不可測的巨流。
周公黑肩的動作流暢而平靜。他緩緩地將握著公子克的手收攏,沉穩地藏回自己胸襟之內,仿佛那半枚玉環從未顯露過。另一隻手依舊穩穩地抱著孩子小小的身軀。
“公子受驚體弱,不宜久滯此處。”黑肩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額外的情緒,“請老媼速護公子歸桐宮暖閣。好生安置,驅寒寧神之湯飲當備之,務使安穩。另著宮尉率銳士再增衛護之數,於桐宮周遭加倍巡邏戒備。凡無王令召傳,妄近宮門十步者——”他的聲音頓了一下,斬釘截鐵,清晰地吐出了最後兩個字,“立斬!”
最後兩個字落地,空氣如同被冰封了一瞬。跪在角落、依舊簌簌發抖的老媼聞聲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隨後唯唯諾諾地應聲:“老婢遵令!”她手腳並用地迅速爬起,膝蓋骨在冰冷地磚上撞出輕響,踉蹌著奔上前來。
黑肩小心翼翼地將懷中漸止哭泣的孩子遞了過去。老媼幾乎是用搶的,將那裹在軟皮鬥篷裡的小小身軀緊抱在胸前,手指死死箍著,深恐再出半點差池,幾乎是逃一般迅速地退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偏殿。那扇低矮的門被小心地帶上了,隔絕了最後一點微弱的哭聲。
偏殿內隻剩下冰冷的炭火盆偶爾發出“畢剝”的細響。
黑肩緩慢地直起他那高大的身軀。深赭色的衣袍上,孩子方才留下的淚漬和桓王噴濺上的幾點黑褐色汙血斑痕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他並未整理衣袍,任由那些痕跡昭然地存在。他的目光落在虢公忌父沉如鐵鑄的臉上,語調沉穩卻蘊含著不可折彎的力量:“王孫貴胄,幼弱易折。值此危疑之際,護衛周全乃你我臣子萬死莫辭之責。”語畢,他微微頷首致意,不再贅言,邁開大步,徑直走向殿門。步履沉緩,肩背挺直,如同負山而行。當他行至那深濃的陰影邊緣,與忌父玄色的身影擦肩而過時,一股無形而凝重的氣流仿佛瞬間絞緊在兩人之間的狹小空間裡。
虢公忌父沉默地看著黑肩消失在門口高大宮燈投下的光暈與黑暗交織的邊緣,那道深赭色的身影如同被宮殿的深暗吞噬。
良久,他才緩緩收回視線。目光低垂,落在方才那幼童觸碰過玉環的位置,冰冷的地磚上空無所有,隻有燭火跳躍時在地麵拖出的恍惚暗影。他靜立片刻,玄色衣袍仿佛凝固在陰影裡的雕像。隨後,無聲地轉過身,身形如同鬼魅般滑入幽深的宮道,朝著桓王寢殿的方向再次消隱而去。沉重的腳步聲融進宮殿更深處死一般的沉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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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巨鼎藥氣與濃稠的血腥味仿佛凝固成了無形的泥沼。空氣吸進肺裡都帶著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顆粒感。
虢公忌父的身影如同幽靈般無聲滑回,再次矗立在寢殿幽暗的角落。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座沉默而龐大的冰山,散發著凜冽的寒氣。
周桓王此刻如同一縷細沙堆砌的土偶,在無邊疲憊的衝刷下已支離破碎。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如同破舊風箱的嘶鳴,每一次肺腑的抽動,都帶動喉嚨深處滾出粘膩含混的汙穢血沫。老宦者垂首跪於榻前,以濕潤潔淨的白麻方巾不住拭去不斷滲出的汙跡,那白巾邊緣已然被染透成深淺不一的臟汙紅褐色。
周公黑肩大步流星,徑直趨至床前。他高大的身軀再次沉了下去,膝蓋重重落在那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未等喘息稍定,他那雙寬闊有力、骨節分明的大手已再次牢牢握住桓王僅存一點皮包骨的右手。這隻手在他滾燙的掌心下冰涼微顫,仿佛一碰即碎的枯蝶翅膀。
“臣……歸矣。”黑肩的嗓音嘶啞,如同兩片粗糲的金屬在相互摩擦。他俯下身軀,頭顱壓低,直至前額幾近觸到君王那隻枯槁的手背。這是一個古老而沉重的臣下之禮,帶著某種祭奠般沉痛的意味。
那隻枯槁的手在被黑肩有力的手掌包裹的瞬間,竟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活氣!五指猛地收緊!力道強得出奇,枯硬的指節死死掐入黑肩的皮肉,指甲因過度用力深陷其中,幾近滲出血絲。手背與手腕上的筋脈驟然凸起,如同幾條垂死掙紮的青色蚯蚓。
渾濁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仿佛沉陷的河泥被激流翻湧。一條縫隙艱難地撐開,裡麵那渾濁黯淡、蒙著濃重血絲的眼珠子死死地轉動了一下,鎖定了黑肩近在咫尺、滿是風塵仆仆刻痕的臉龐。那目光不再空洞,不再是投向小兒克時的狂亂與恐懼,而是凝聚為一種沉如深潭、陰寒刺骨的實質力量,狠狠釘在臣子的眼底!
老宦者下意識地抬了抬手,似乎想提醒君王鬆手莫傷及周公。但虢公忌父冰冷的眼神如鞭子般掃來,老宦者的手頓時僵在半空,又頹然無力地落下,頭垂得更低。
“太……子……”兩個字,如同帶著鋸齒的鈍刀,從桓王撕裂的喉管深處硬生生地磨擠出來,每一個字都混帶著大量的血沫和濃痰。嘴角的白麻方巾被湧出的汙物浸透,顏色汙暗發黑。“佗……佗之後……”他的呼吸因說話而愈發急促破碎,喉間咯咯作響,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黑肩被掐緊的手,傳來鈍痛。“……克……乃繼!”最後的幾個字,幾乎是耗儘了這具破敗軀體所能壓榨出的、最後一點殘存的生命能量噴吐而出。如同垂死野獸麵對血腥宿敵時,被逼到絕境發出的、撕裂夜空的最後一記咆哮!
那聲音雖破碎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瘋狂執拗,裹挾著血腥,狠狠砸向黑肩的耳鼓,也狠狠衝撞著整個死寂的殿堂!
虢公忌父的眼中瞬間寒光暴漲!那森冷的目光驟然凝緊,如同兩道冰棱刺出的冷電,在觸及黑肩側臉的一瞬仿佛要將其洞穿!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龐大森冷威壓,混合著難以言說的驚疑與憤怒,排山倒海般向跪在榻前的周公黑肩擠壓而去!寢殿內燈樹投下的搖曳鬼影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整個空間隻剩下那破漏風箱般的喘息與虢公眼中無聲翻騰的驚濤!
黑肩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雷電劈中!整個脊背瞬間繃成了一道僵硬如鐵的拱橋!他死死地低著頭,幾乎將前額完全埋入了被君王枯手按壓著的冰涼的金磚塵埃裡!虢公那兩道如有實質、如同萬鈞寒冰的目光死死壓在他的後頸上,帶來令人窒息的尖銳痛楚與重壓。
那扼在手上的巨力仿佛要將他指骨碾碎。君王眼中瘋狂燃燒的意誌,如同地獄之炎,吞噬著周遭所有的光亮。那句“克乃繼”的命令,帶著必死的決心和瘋狂的血氣,穿透層層血腥與黑暗的帷幕,化作一條無形的、卻比青銅鐐銬沉重萬倍的枷鎖,狠狠套在他的頸項之上!
心臟在胸膛裡瘋狂擂動,擂得耳膜嗡嗡作響,血脈賁張,幾乎要將血管撕裂噴湧而出!巨大的恐懼與無形的重壓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然而,就在那驚濤駭浪最猛烈的頂峰之上,在虢公忌父那洞穿一切、挾裹著千年沉重權杖意誌的無言威逼下——
一股源自更古遠的世代、更沉重的托付的力量,驟然自骨髓深處爆發!如同深埋於地底、曆經地火錘煉千萬年的玄鐵劍胚!那力量剛硬、沉凝,甚至帶著一絲與此刻瘋狂意誌相似的暴戾!在萬馬齊喑般足以摧垮一切脊梁的沉寂裡,周公黑肩猛地將頭抬了起來!
他的額頭因方才用力抵壓地磚而沾染著冰冷的金色塵埃。他的雙眼抬起來,毫不避讓地迎向虢公忌父那雙沉冰般的、燃燒著無聲烈火的雙目!四目相對,如同漆黑的深淵與深沉的寒淵對視!空氣中仿佛迸射出無形的火光,帶起一股血腥的、令人窒息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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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染塵的臉龐上,線條堅毅如同最硬的岩石鑿就,薄唇抿成一道冷峻如刀的直線。然後,他重重地將頭顱再次磕下去!用儘全身的力量!
前額撞擊在冰冷金磚上的沉重悶響,在死寂的殿內炸開!砰然一聲!比方才更為決絕,更為沉重!撞擊之下,一點鮮血緩緩自撞擊處滲出,混著金粉塵埃,蜿蜒流下,凝聚在他沾染血汙與塵埃的眉棱骨上。
再抬起頭時,鮮血刺目,順著顴骨的線條流淌。他的聲音從喉嚨最深處擠出,嘶啞、破碎,卻字字清晰、沉重如山嶽,帶著一股滾燙的血氣和不容置疑的莊嚴誓言,仿佛每一個字都烙著青銅鼎銘上的誓詞:“臣——肝腦塗地——必——保公子克——!”
誓言如雷,在凝固的空氣裡爆裂開來,卻如同投進了沉寂萬年的古潭。
“嗬……嗬……嗬嗬……”病榻上傳來一連串尖銳急促又混亂的抽氣聲。周桓王的臉猛烈地扭曲著,像是在狂喜,又像是在無聲地狂笑。那最後一點執念如同被驟然點燃的引線,瞬間抽走了支撐這殘軀的所有精神氣力。那隻死死扼在黑肩手上、青筋虯結的手猛地一鬆!手臂頹然砸落在厚重的錦衾上,發出沉悶的一聲。
渾濁的雙眼依舊圓睜著,死死盯著雕花床頂藻井深處那幽暗不明的蟠螭紋,瞳孔卻已迅速地擴散、放大,變得空茫虛無。那空茫的眼神定定地凝固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穿透了殿宇森嚴的穹頂,看見了外人無法企及的東西,臉上殘留著一個極為怪異扭曲的表情——像是凍結的笑容與無窮恐懼的結合體。那凝固的目光深處,最後閃爍的一簇微弱光芒,帶著某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更多的卻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的平靜。
覆蓋在唇上的那方麻巾,因肺腔的抽動而猛地凹下、貼緊,隨即……徹底靜止了。
噗。
死寂之中,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響起。虢公忌父手中一直撚著的、由某種堅硬果殼串成的珠串,在最靜默的注視中,線斷珠落!一串小如黑豆、帶著幽光的珠子,瞬間脫離了掌控,劈裡啪啦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聲音清脆密集,打破死亡般凝固的空氣,在這空曠的宮殿裡反複撞擊、跳躍、滾遠……如同無數隻冰冷的蟲子在地上爬行、四散奔逃。
三月初的黃河故道,濕寒之氣仍滲入骨髓。兩岸茫茫無際的蘆葦尚帶著冬的枯槁,枯黃敗葉在強勁的冷風裡發出金屬摩擦般連綿不絕的簌簌哀鳴。渾濁的泥水裹挾著尚未完全融化的巨大冰塊,沉重地、毫無生氣地流淌著,偶爾發出冰塊相互沉悶撞擊的鈍響。
一支龐大而肅殺的隊列,如同一條沉默蜿蜒的黑色巨蟒,在這天地之間灰黃的水岸邊緣緩緩移動。隊列的最中央,是那具被抬在高高木台之上的巨槨。巨大的楠木槨體漆成沉黯的玄黑,其上以黃金、朱砂、孔雀石等礦物精心研磨出的彩料,描繪出日月星辰、山川神隻,以及百獸奔騰的宏大威儀圖景。沉重的槨蓋嚴絲合縫地扣著。槨下四方,分彆穿著特製的牛筋大索,由數百名臂膀刺青、赤膊露頂的精壯漢子奮力抬在肩頭。那些古銅色皮膚下的肌肉賁起、糾結,猶如老樹盤根虯結,隨著每一步沉重踏下而急劇地繃緊、鬆弛,汗水浸透厚實的布質襯肩,不斷滴落在濕冷泥濘的河灘土地上。
在巨槨最靠近的前方,行走著太子佗。他僅隻十二歲,已初具少年骨架,身上卻已罩上了一襲過於寬大的、象征著新任天子的素色“斬衰”重孝麻衣——那是用最粗劣、帶茬的苴麻製成,未經任何染色的灰白質地,沉重地包裹住他單薄的身形。巨大的麻服將他幾乎吞沒,粗礪的麻線磨蹭著他細嫩的脖頸皮肉,留下道道刺目的紅痕,顯得格外脆弱可憐。他低著頭,一路趔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踏在河岸濕滑粘腳的爛泥地上。每一步前行,都不得不拚力抬起深陷汙泥的厚重麻履,如同在與這片渾濁粘滯的天地艱難拔河。
虢公忌父一身玄色重禮常服,步履沉穩地守在太子佗半步之遙的側後方。他的目光沉靜如無波的古井,凝視著前方少年那艱難跋涉的背影和腳下翻騰的爛泥,神色紋絲不動,如同一尊不會呼吸的寒鐵甲胄。
隊伍最後稍偏的位置,周公黑肩同樣身披重孝麻衣,寬大的袍袖下,左臂卻緊錮著一個同樣穿著厚重“齊衰”孝服的小小人影——公子克。小人整個身體被裹在寬大麻布裡,幾乎隻露出一個圓圓的頭,小臉被河岸凜冽寒風吹得發白,鼻子凍得通紅。他一路都被這巨大而陌生的、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場景所震懾,本能地緊抓著黑肩一根冰涼的手指,腳步淩亂踉蹌地跟著龐大沉默的隊伍移動。那雙烏黑的圓眼睛帶著淚水和驚恐四處張望,視線最終落在隊伍最前頭那個同樣穿著麻布,卻比他高大許多的太子佗身上。那是他僅有的,也是此時最該依戀的長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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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兄……”孩子被粗布包裹而滯重低弱的呼喚終於怯怯地從他小小的嘴唇間溢出。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斷續的葦杆,迅速淹沒在河風嗚咽、冰水碎響與無數沉重的腳步聲中。
太子佗正被腳下驟然加深的淤泥絆得身形猛地一歪,那身巨大臃腫的“斬衰”仿佛要將這纖弱的少年絆倒吞沒。虢公忌父眼中精光一閃,寬厚的右掌無聲地、卻帶著千鈞支撐之力,穩穩托住佗向後傾倒的脊背中心。隻這一下,太子佗如同即將傾覆的幼苗被牢牢扶穩重新紮根。
然而,公子克這低微卻穿透了距離的呼喚,就在佗剛剛站定的瞬間刺入了他的耳中!
太子佗的頭猛地抬起!那張尚未脫儘稚氣、因寒冷和疲憊而顯得過分蒼白的小臉驟然僵硬扭曲!眼中最後一點屬於孩童的懵懂脆弱如被狂風卷走的薄紗,瞬間褪得乾乾淨淨!代之以一種完全不合年齡的、冰寒刻骨的怨毒、驚惶,夾雜著被刺穿隱秘般尖銳的劇痛!他如同受傷的幼豹猛然回頭!那燃燒著瘋狂火焰的視線,越過整個抬棺壯漢沉默的肩膀與龐大的玄黑巨槨,狠狠刺向隊伍後方那個被黑肩緊緊箍在身側、仍在怯怯張望的小小身影!
那目光是如此凶戾、狂躁,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射公子克!
孩子瞬間被這從未見過的可怖眼神嚇得魂飛魄散!“嗚哇……”一聲尖銳淒厲到極致的哭嚎驟然撕裂了天地間沉重的死寂!巨大的恐懼將他完全攫住,本能地要將整個小身體往後縮,拚命扭動著想要掙脫黑衫的禁錮,逃離那吞噬人的目光!
這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滾油潑入死寂的火堆!
太子佗的身體劇烈地、失控地顫抖起來!如同被無數隻冰冷的手同時攥住了四肢百骸!那件巨大累贅的斬衰重孝在他的顫抖中被拉扯得歪斜不堪。他眼中狂亂的光芒混亂地燃燒、瘋狂跳躍,最終如同被點燃引線的火藥桶——轟然引爆!所有的情緒轟然衝塌了僅存的堤壩!
“夠了——!!!”
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嘯,裹挾著孩童變聲期的嘶啞和無窮的驚懼怨毒,刺破昏沉天幕!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太子佗猛地將一直死死握在手中的那隻盛滿了濃釅祭酒的青銅斝,用儘全身的力氣朝著近在咫尺的巨槨——他那剛剛故去、生身父親的棺槨——狠狠潑去!
冰涼的、酒香渾濁的琥珀色液體如同決堤的凶河之水,當空劃過一道半弧形的長練,在陰沉的天空下閃著濕漉漉的微光,“嘩啦”一聲,大部分劈頭蓋臉撞在玄黑描金的巨大槨蓋上!撞擊之下發出沉悶的聲響,碎裂的液體裹著寒冰殘水濺開!更多的酒液沿著冰冷的槨壁迅速蜿蜒流淌,衝開了繪製的金彩紋飾,留下大片大片濡濕深暗的痕跡,夾雜著冰屑泥沙,順著槨體沉重地滴落而下。刺鼻的、混合了陳釀新土與死亡的濕冷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潑酒動作太過凶猛,連帶著太子佗那件過於寬大的麻衣都被帶得掀飛一大片,幾乎將他小小的身軀掀翻!但虢公忌父那隻鐵鉗般的手再次閃電般伸出,紋絲不動地鉗住了佗臂彎下的某個緊要關竅,硬生生穩住了少年狂躁欲傾的身體。
“兄……兄?”公子克撕心裂肺的驚哭,竟在這一刻被這無法理解的滔天凶意瞬間噎住!隻剩下驚恐抽噎!
“這棺木……”太子佗被穩住了身體,卻穩不住那崩裂的魂魄。他慘白的臉上青筋暴突,扭曲變形得近乎猙獰,一雙眼睛燃燒著駭人的狂焰,死死瞪著眼前滴淌著酒水冰渣、冰冷沉默的巨槨,仿佛要將其焚燒殆儘!那喉嚨深處擠出的聲音,陰冷刺骨,穿透了河風的嗚咽,字字清晰地砸向在場每一個人的脊梁骨,帶著一種屬於陰冷地府的寒氣:
“……日後……怕是裝不下兩個天子!”
時間仿佛被凍結!
抬著巨槨的數百名精壯漢子,無論步履如何沉穩剛毅,那龐大的隊列在這一刻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瞬間凝滯!無數條緊咬汗巾、青筋暴起的古銅色脖頸在同一瞬間僵硬不動!無數雙沉穩堅定的眼睛齊齊睜大,瞳孔裡映出那潑在巨大棺槨上淋漓流淌的酒漬,如同看到了某種褻瀆神靈的血汙!滔天的駭然與古老原始的恐怖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間席卷過每一個壯漢的脊骨!抬槨木台下方,數百雙深陷於泥濘中的赤足與厚底布履,在此刻產生了令人心悸的混亂踏動!巨槨第一次明顯地劇烈搖晃!沉重的嗡鳴聲從槨身發出!
更後方,護衛於側翼的禁衛軍士隊之中,幾乎在同一刹那爆發出了一陣壓抑不住、如同滾雷掠過頭頂的鐵甲鱗甲碰撞摩擦的嘩然顫音!那是整齊隊列驟然緊繃、所有銳士在驚駭欲絕之下本能挺直脊背攥緊兵器時甲胄發出的巨大共鳴!如同被冰水澆灌的篝火中爆裂了千萬點火星!長戈矛杆劇烈晃動,反射出陰沉天際下無數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太子!慎言!”
虢公忌父那如同萬年玄冰雕刻而成的麵龐,驟然崩裂!一聲冷厲沉雄的斷喝在他舌尖炸開,如同九天劈下的寒雷!蓋過了一切嗚咽的風聲、哭嚎、冰水撞擊與甲胄齊鳴!那蘊含著周禮秩序與龐大權柄重量的聲音帶著無與倫比的威壓,如同沉重的磐石,狠狠壓向太子佗那因瘋狂而失去血色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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