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宮門衛尉在太廟前台階下躬身止步,聲音如同冰麵開裂一般僵硬死板:“殿下,百官已在太廟與明堂之間玉階丹陛處恭候聖駕。”他所指的“百官”,此刻確實已黑壓壓彙聚於太廟高聳肅穆、供奉周室曆代先王牌位的大殿與前方宏大空曠、專為君王舉行大朝會所築的明堂之間。兩道宏闊宮殿群落之間,一條由巨大白玉鋪就、象征連接天人通途的神聖玉階,在漫天雪沫紛飛中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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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階底部,由蔿國、石速等五位權傾朝野的“老臣”帶領著所有在場的王族近支、成周僥幸脫過屠戮的高級官員、軍中將校,以及匆匆趕來跪拜於風雪泥濘之中的城中豪強們,早已分班列隊,如同石俑般靜候。雪粉不斷落在他們官帽錦袍之上,一層層堆積、融化,又在寒風中凍結成冰晶薄殼。
當蘇氏低聲示意,由他代表王子頹向百官宣告臨時安民口諭時,王子頹緩緩抬起了手,一個極其微小的製止動作,無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徑直越過蘇氏身畔,獨自向前,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堅硬、泛著玉石獨有的死寂光華的第一級玉階。靴底與玉麵接觸,發出清脆又空闊的回響。冰冷觸感透過靴底,瞬間鑽入骨骼深處。
蘇氏與下方百官皆是一怔。太廟沉重朱漆大門洞開,其內數百盞銅燈與獸脂巨燭火焰,因大門洞開卷起的猛烈風勢而急促跳動不穩,光影也隨之劇烈搖晃。太廟之內,象征周天子至高無上權柄的巨大青銅九鼎列陣森嚴肅穆,鼎腹上獰厲獸紋在明明滅滅的燭火中,那沉潛千百年的饕餮仿佛忽然在昏暗光線裡睜開了吞噬之眼,冷冷注視著階下渺小的生靈。巨大深遠的鼎形空間將任何聲音都放大成嗡鳴,那低沉風嘯被納入其中,猶如龍息嗚咽不止。香爐裡燃燒的艾草與特製香木氣味被凜冽寒氣衝淡了許多,反而被一股子舊木陳腐與冰水混合的氣息悄然取代。
他繼續向上,一級又一級。腳下白玉溫潤剔透的光華在昏暗天光下流淌,一級高過一級,不斷向上攀升。玉階兩側,黑壓壓跪滿了各色人等。那無聲的沉默,那無數投向他的目光之中所蘊含的,再無半分朝堂論政的清明氣息——恐懼如同粘稠的油脂,浸透了每一張臉龐,又迅速凝結成冰;諂媚如同劇毒的藤蔓,從某些卑躬屈膝的眼中無聲瘋長;窺探如同幽暗處的蛛絲,遍布每一道閃爍不定的眼風。更有大片的茫然與空洞混雜其中,如同雪地裡無力的枯草。
這成片的冰冷目光仿佛有形之物,纏繞在王子頹的雙腿之上,使得每向上邁出一步都變得加倍艱難。太廟深處,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燭火中沉默地排列延伸,排山倒海般倒映入他的瞳仁深處。血,無邊的粘稠血海,在他腳下玉階之下無聲蔓延,那是今日剛剛凝結的溫熱鮮血,帶著亡者最後的驚恐與怨念。姬閬那張倉皇西遁、被恐懼扭曲的臉龐,太廟前那青年侍衛染血的臉孔,還有母後在冷宮中懸梁自儘前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神……無數張麵孔在他腦中旋轉飛舞、撕扯變形,不斷發出無聲的尖叫與哭泣。
王子頹忽然感到一陣徹骨冰寒。不是源於身外風雪,而是從五臟六腑最深處彌漫蒸騰而出,冷得他牙齒都開始無法抑製地咯咯打顫。他猛然意識到一個冰冷蝕骨的事實:這座恢弘宮殿深處,無論太廟還是明堂,抑或是前方那張至高無上的王座,從來不曾真正屬於他們任何一個人。它們隻是一個龐大冰冷怪物凝固的血肉骨骼。天子、諸侯、卿大夫、庶民……所有人,都不過是依附在這具名為“禮樂”枯朽骨架上的浮遊生物,被其裹挾,被其碾壓,被其吞噬。而腳下這通往至尊之位的白玉階梯,每一級並非玉石所鑄,而是由代代相承的血肉與白骨、無儘的生命為祭品鋪就而成的絕路!登上頂端的那人,不會成為真正的主宰者,而隻會成為這巨大古老軀乾上最新鮮的獻祭犧牲,用以維係它行將就木的腐朽喘息。
玉質台階清冷的光暈映照著他青白的麵頰,幽魂般的寒意不斷滲透衣物,直浸骨髓。就在他步履維艱,即將踏上最後一層玉階、邁向太廟那空曠高闊,象征最高神聖性門坎的那一瞬間——
“呼——!”
毫無征兆地,一股極其迅猛、強橫、裹挾著狂野雪沫的颶風如同從九幽深淵咆哮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勢狠狠地貫入了太廟與明堂之間空曠的殿前廣場!風勢狂暴到了極點,尖銳淒厲的嘯叫撕裂空氣!
轟!劈啪!嗤啦——
颶風如同狂暴巨獸般掠過丹墀玉階!太廟沉重巨大門扇被風掀得猛烈晃動,“轟”然碰撞牆壁發出震耳欲聾回響,門內兩側長排如林的巨大牛油火燭竟被這股邪風瞬間齊刷刷掃滅!連那青銅燈樹上插滿的數百盞精銅小燈也無一幸免!濃烈的油煙焦糊味混雜著冷冽的寒風猛地灌滿每個人口鼻!方才雖然陰鬱卻依然可視的庭院瞬間被濃稠如墨汁般的絕對黑暗徹底吞噬!
“啊——”
“天神震怒!”
“庇佑!祖靈庇佑啊!”
死寂被猛地撕裂!百官人群中頓時爆發一片極度的驚慌與騷動!人堆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巢,徹底亂作一團!壓抑至極的驚呼、倉皇失措的推搡、被踩踏者的痛苦嚎叫、撞倒器物碎裂的刺耳聲響……此起彼伏!巨大黑暗與無端的妖異狂風瞬間撕裂了方才勉強維持著莊嚴表象,將人類內心最原始的恐懼赤裸裸暴露出來!有人就地撲倒瘋狂磕頭,念念有詞祈求上蒼寬宥;更有失去理智者開始尖叫逃竄,隻想立刻逃離這片被神明詛咒吞噬的黑暗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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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頹的身體在狂風中劇烈晃動,冰冷的玉階濕滑異常。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向身側任何可以倚靠之物,卻隻抓到一片虛無寒風。腳下驟然一滑!
就在重心徹底失控、將要墜落的刹那,一條強壯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從後方抄住他的腰肋,將他沉重下滑的身體牢牢穩住!
一片絕對死寂般的黑暗裡,隻能聽到耳畔如同風箱般粗重的喘息聲。但那聲音並非來自救助他的人。王子頹感到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撞得胸腔劇痛,四肢冰涼得不聽使喚。
一個低沉、嘶啞、冰冷得如同地底幽魂磨牙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幾乎是貼著王子頹的耳廓深處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淬過寒冰的利刃,直直紮入那冰封死寂的心湖:
“王位……是用最滾燙的鮮血洗出來的……豈能……不帶絲毫塵埃?”
話音方落,那股詭異得仿佛有生命意誌般的狂風驟然止歇。如同它來時一樣,毫無征兆地消失無蹤。仿佛剛才那吞噬一切的光明、撕裂意誌的風暴,隻是一場驟然降臨又驟然而去的恐怖噩夢。
太廟深處,幾盞幸存的火苗在角落微弱地掙紮了片刻,終於重新穩定了豆大的光明。那點微光漸漸照亮四周,殿柱陰影張牙舞爪,投在每個人臉上,映照著無數扭曲驚怖猶疑的麵孔。蘇氏那張因過於用力而棱角分明的臉就在咫尺,正牢牢扶住王子頹,他那深陷眼窩裡的瞳孔因剛才驟然爆發奮力而急促收縮著,閃爍著鬼火般搖曳不定的幽光。
百官群臣如同驚魂未定的落水雞,衣冠淩亂,有人官帽斜戴也渾然不覺,彼此對視間皆麵無人色。
風停了。但另一種更龐大、更窒息的死亡黑暗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那玉階頂端,原本象征著天命與權柄的虛空之處,在殘留的微光與憧憧鬼影映襯下,此刻竟如同洪荒巨獸幽暗的食道,彌散著令人作嘔的血腥與徹骨冰寒氣息。
青銅燈盞被風激蕩出一點幽光,顫巍巍掙紮著勉強照亮此方狹小的空間。一股腐木陳積的黴味混合著地下新翻的濕潤土腥氣,沉沉地壓在鼻端。水滴墜落的聲響異常清晰,規律得如同催魂的戰鼓,篤篤、篤篤地敲在耳膜深處。南燕國國君仲父猛地驚醒,脖頸上那圈堅硬冰冷的鐐銬隨之咣當作響,勒入皮肉,刺骨的寒冷一直滲進骨髓裡。
他睜圓眼,努力適應昏暗,這才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不知何處、由濕冷原木深紮圍築的監室之中。回憶潮水般凶惡襲來:那場設在溫暖堂皇廳堂中的宴飲,歌舞升平、鼎沸湯羹熱香四溢。居中尊位上,赫然便是王子頹與圍拱他身旁如群星托月的五位大夫——邊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國。觥籌交錯間人人紅光滿麵,言談雖含蓄隱晦,眼角眉梢卻清晰透出掩不住的蓬勃野心。他仲父在角落裡勉強應對時,不慎失言流露一絲對叛亂模糊的支持,隻記得當時鄭厲公那雙眼睛如狩獵的鷹隼迅速鎖定他,漆黑深沉似無底深淵,其中沒有半點溫度與猶疑。
牢門鎖鏈突然爆出刺耳的金屬摩擦之音。仲父渾身猛震,鐐銬隨之叮當作響。逆著門外甬道深處更微弱搖曳的油燈長光,一個高大的人影堵在門口輪廓被勾勒得堅實冷硬。即便隻隔了這些距離,那股戰場沉澱下來的血腥味道仍如有實質般穿透汙濁空氣,直逼麵門。
鄭厲公緩步跨入矮門。身披簡潔犀皮甲胄,甲片在幽光裡折射短促的冷光點;玄色大氅仿佛將外麵初春所有的寒意都凝集裹挾於其中。他目光沉如重鉛壓上仲父惶恐不安的眼睛,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碾碎骨頭般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惠王受難,王子頹僭越,周室蒙塵,諸侯不安。仲父君曾言道‘此亦勢之所趨’,今日,我便想請你入鄭城小住,好看清這‘勢’,究竟是山間野火,還是地脈震動。”
仲父心口轟然下沉,如墜冰窖。“厲公,那不過席間微醺之語!王室內務,鄙邦豈敢,豈敢……”他嘴唇顫抖著辯解。
“敢或不敢?”鄭厲公冷嗤打斷他,嘴角勾起一道凜冽如刀的弧線,“孤與惠王麵晤於頹城之外,五大夫執意拒孤於城門。刀劍都已架上孤與天子的頸間了,仲父君竟還以‘微醺’自飾?”他俯身逼近,甲胄在彎腰那一刻發出輕微摩擦之響,俯視的角度下,他那雙眼中沉澱的是權力場搏殺後的餘燼冷意。仲父喉嚨被無形的巨大力量死死扼住,驚怖之下吐不出半點音節。對方的聲音低沉地轟擊他的耳膜:“燕國北臨強戎,南望王畿,位置微妙。孤今日不取你性命,非不能也,實有所待。待你清醒時日長,待那‘勢’如海潮退去露出猙獰礁石之時,你再細細思量——你的‘勢’,究竟在何方!”
言畢,高大的身影驟然轉身,玄色大氅卷起一道利落陰冷的勁風,將他甲胄後背的黯淡幽光也一並帶走。哐當一聲巨響,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後猛地關上!最後的光源刹那湮滅,重油浸泡的硬木深深契入門框的力道,震得四周腐土簌簌剝落。囚室陷入一片比深夜更深沉的漆黑。仲父全身驟然失力癱軟在地,脖頸上冰冷的青銅鐐銬墜著他的頭顱死死貼向汙穢潮濕的泥地。無邊黑暗如潮水淹沒了視線,唯一清晰的,隻有那無窮無儘、單調得能磨穿意誌的水滴敲打之聲。滴答,滴答……仿佛他行將被葬送的生命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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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在野道上顛簸前行碾壓出一道道深痕車轍,將大片新綠的、尚帶著初春潮濕露水的野草卷入輪下碾壓成深色的草泥。時值盛夏近午,熾熱的金色陽光毫不吝嗇地灼燒萬物,空氣裡滾燙得如同有形火流蕩漾扭曲,馬蹄踐踏乾燥土地揚起的細塵如一層昏黃熱霧般迷蒙浮動。周惠王姬閬縮在車內,即便卸去了那身象征天子身份的繁複華袞,僅著素色麻質中衣,層層細密汗珠仍持續不斷地從他額頭、鬢角滲出滑落,最終浸透胸前一片深色痕跡。車內悶閉如同蒸籠,唯一流動著的是車轅持續顛簸的節奏以及馭者不斷催促疲憊牲畜前進的吆喝嘶喊。
顛簸的簾幕被風忽地掀起一角,外麵烈日下大片田畝炙烤的景象瞬間湧入眼簾——農夫們赤著精瘦的上身,背負毒日跪伏在滾燙泥地裡勞作。一滴渾濁滾燙的汗珠順著惠王眉骨砸落到他枯瘦的手背上,水痕迅速消失,留下一小片黏膩的觸感。他眼前不受控地閃回出頹王都內一幕:叛軍士卒猙獰著麵孔,手中冷光凜冽的兵器毫不留情直刺,他倉皇裹著一件破敗侍從的外衣,趁著血腥混亂於暗夜裡僥幸滾落城牆,荊棘撕碎了他的衣衫與肌膚。逃亡!流亡!他這位堂堂大周天子,竟淪落得比此刻田野間勞作的農人更加狼狽,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股巨大的羞恥與屈辱之感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狠狠烙印在他心口,燙得他猛地閉上雙眼,手指深深掐進麻木顫抖的腿側皮肉。
顛簸終於逐漸平緩。車轅被馭者死死拉住,拖拽出綿長的摩擦沙土聲響。
“陛下,櫟邑…到了。”馭者的聲音傳來,低微得幾近被滾燙氣浪吞沒。
惠王艱難挪動早已被汗水浸泡得濕漉沉重、麻木不堪的身體爬出車廂。刺目的白光令他瞬間視線眩迷。他勉強抬手遮擋住眼睛,從指縫模糊看去:一座依山麓而建、形製算不上宏偉的城邑伏在麵前。夯築的土牆顯得陳舊而疲憊,被幾場夏日的暴雨衝刷後處處是深色的泥水剝蝕的溝壑殘跡;城門是厚重原木所製,深裂的紋路如同老者臉上的褶皺,斑駁不堪。衛隊士卒甲胄在正午烈日爆射下光芒刺眼,隻是臉上無不刻印著長途跋涉的倦怠與燥氣。
鄭厲公已站在車旁。他換下了厚重的甲胄,一身墨藍色的寬大絲質常服也依然筆挺利落,站在那灼人烈日下如同一棵不畏烘烤的青銅古樹。他向惠王伸出手臂。惠王動作遲緩近乎僵硬,手指碰到對方那粗礪掌心的一刻微微顫抖了一下。厲公眼神平靜似深潭:“櫟邑雖不如王城巍峨,然地處東南隅,控河水之咽喉,進退皆宜。陛下暫可在此處安身。五大夫猖獗,不過是秋蟲罷了。”
惠王嘴唇無聲翕動,卻沒有聲音發出。他喉嚨深處如被砂石緊緊堵塞,眼眶深處一陣陣無法遏製的酸熱灼燙翻湧上來。他隨著厲公的手勢走向城牆下的陰涼處。前方城門洞開,裡麵撲麵襲來相對涼爽些的空氣,但也卷裹著市鎮深處混合牲畜的腥臊氣味、熟食的油煙味、陳舊土牆的粉塵氣味……他低著頭,看著自己麻布衣角下那雙沾滿泥濘的鞋履沉重地踏過櫟邑粗礪的泥土路麵,一步一印,宛如在記錄這被命運嘲弄的足跡。每一步都踩著他已然殘破不堪的天子尊嚴。
深秋時節的風已帶上金屬質地的寒意,在成周宮闕的高牆夾道間呼嘯衝撞,發出尖利悠長的哨音。鄭國的武士如冷鐵的楔子深深紮進宮廷甬道,他們身披的精鐵甲片在晦暗雲層天光下閃爍點點寒芒,唯有甲葉隨著步履移動,在沉寂中才爆發出整齊肅然的鏗鏘刮擦聲。周惠王站在空寂的宗廟前空曠庭院中央。高大深暗的宮闕剪影沉重壓覆而來,簷角懸掛的青銅風鐸在寒氣侵襲中隻偶爾傳來單調乾澀的“咯噠”微響。
麵前,厚重的殿門已被強行推開。一股混雜著濃烈熏香、陳舊絲麻以及最深處、若有若無的細微腐朽黴味的氣息撲麵撲來,濃烈到令人窒息,幾乎像是墓穴中逸散出積聚千年的幽魂之息。惠王微閉了一下眼,再次睜開時,目光投向鄭厲公所在的位置。對方立於他身側靠後半步處,身上那件深黑底緙金紋的披風在風中被掀起一角,露出內裡細密繁複的金線回形暗紋在幽光裡閃動,那光芒冷靜銳利,與他注視著殿門深處時目光的硬度如出一轍。
“陛下,請入殿。”厲公的聲音響起,如同嵌入冰冷石板般穩定。
惠王深吸一口氣,那腐朽而濃烈的混合氣味如鐵線貫入肺腑深處。他邁步踏入高闊空曠的神廟主殿。巨大的石柱筆直拔起直抵頭頂高遠的幽暗藻井,壁上玄色的巨大饕餮紋路陰影在微弱光源下微微浮動。正前方的厚重石台上,那最神聖的九鼎八簋在微光中顯現出龐大幽暗的身形。鼎身紋飾深邃如溝壑,古老青銅沉重黯啞,凝滯不動,仿佛千百載時光在其上沉澱堆積的無聲塵土,無聲亦無息。它們龐大無聲地踞守著,散發某種亙古的威懾,像是周室血脈深處沉眠的魂靈在這裡無聲地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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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厲公的聲音再度打破這令空氣都凍結的沉寂,沉穩如磐石:“請陛下擇珍器。”手勢沉穩地掃過這些龐然巨物。
惠王沉默著,在冰冷滯重的空氣裡緩步向前。他的手遲疑良久,最終落在居中位置一隻龐大而器型最為凝重的方鼎之上。鼎足為神獸,紋飾乃猙獰獸麵,那是周室天命之象征,承載著開國以來的祭祀煙火。指腹觸碰到冰冷青銅表麵的刹那,指尖傳來極寒、又仿佛能吸噬所有熱意的奇異觸感。這感覺沿著血脈一路竄入心臟深處,凍得他幾乎戰栗。他猛地縮回手。
“陛下,事急從權。”鄭厲公的聲音帶著鋼鐵般的韌性,在空曠高闊如深淵的主殿中回響撞擊,“王器離於其位固然非禮,然王威若不彰於行在,豈非更使豺狼覬覦?”言語間仿佛有千鈞重力碾壓過冰冷的青石磚地麵。
惠王沉默著,緩緩闔上眼眸又睜開。他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動作細微的幅度,卻如耗儘他全身所有的力氣。厲公手一揮,身後那些披掛著寒霜般鐵甲、麵無表情猶如鋼鐵雕塑的武士應令魚貫上前。他們分成兩組,一組用早已準備好的繩索套住銅鼎巨大的獸耳,另一組將粗壯厚實的新伐榆木抬起穿過沉重的鼎腹下方。準備妥當後,指揮的軍吏低喝一聲,沉悶得如同從地下傳來,如同大地深處爆發的悶雷。武士們齊齊吐氣開聲、喉間壓抑著肌肉極度爆發而擠壓出的低沉嘶吼聲,手臂和肩膀的筋肉遒勁繃起!汗水瞬間在冰冷空氣中蒸騰起白氣,粗壯繩索在巨力拖曳下刺耳地繃緊、變形、呻吟,那些深嵌鼎身、代表神靈與力量的猙獰獸麵紋在摩擦中發出短促刺耳的刮擦之音——沉重、龐大如亙古山嶽般的青銅禮器,在眾人合力之下,終於發出一陣低沉、痛苦、如同大地呻吟般的摩擦,極其勉強地離開它千百年來從未挪移的位置分毫!
“起——!”武士的號子聲如同砸入深水的巨石,轟然在死寂的廟堂中回蕩開來!
器物一件接一件地挪下石基,拖出刺耳噪音在光滑石板上刮出深痕。儀仗武士護衛著這支裝載了沉重禮器的隊伍緩緩退出宗廟。沉重的車輪碾過廣場巨大石板上的接縫處發出沉重的轟鳴聲響。外麵不知何時飄起秋日冰涼的雨絲,細密而冰冷,打在裸露的臉頰上如同針紮。周惠王默默跟隨。他走出宮門那沉重陰影籠罩的那一刻,忍不住回頭。成周巍峨的宮闕輪廓在灰蒙暗淡的秋雨與暮色中浸泡浸透出一片令人膽寒的鐵灰色,如同巨大沉默的巨獸伏在蒼茫大地上。雨水順著他低垂的額角不斷滑落,刺骨的冰冷滲入骨髓深處,仿佛周室沉甸甸的血脈力量也隨之遠離。
隊伍沿著王城古老荒蕪的郊野古道往東而行,方向堅定指向鄭國櫟邑。沉重的青銅在牛車板上不斷搖晃,每一次顛簸都在板壁上撞出低沉喑啞的回響,如同被從地脈深處強行挖出的魂靈在輜重中憤怒、淒哀地呻吟哭號。車輪沉重地碾碎沿途枯草覆蓋下那些早已深埋於黃土中的斷裂兵戈與朽碎白骨,吱呀作響,像是在周王疆土日漸崩裂的軀體上又拖出一道新的、難以愈合的慘傷創口。
春天冰冷的雨水在弭地營壘間泥濘的土地上肆意橫流。鄭伯大帳之內燈火明亮粗重。一方厚大粗糙的木板地圖在火光中鋪展開,上麵山川水係城邑的標記刀刻斧鑿一般深嵌木質紋理之中。鄭厲公手中一支粗硬炭筆懸在王城的位置,懸停半空久久不動。炭筆尖端細微的、未落下的黑色粉末無聲落下如同塵埃落在圖上山川間。
沉重的帳簾被衛卒猛地掀開一道縫隙,灌進來一陣裹挾寒意濕氣的風撲向爐火激得火光突地躥高搖曳。高大的身影邁步踏入,雨水順著來人深色的鬥篷邊緣滴落在鋪著粗硬獸皮的地麵上,迅速氤氳開暗色水漬。他抖開厚重遮蔽,露出一張剛毅如青銅刀削斧鑿的臉龐,眉骨嶙峋粗大,濃眉下眼神犀利如淬火的劍鋒上寒光,虢國君主虢叔站在火光影下。
厲公的目光瞬間如離弦之矢釘在虢叔臉上,炭筆重重戳在木圖王城核心方位上:“叔父!王子頹盤踞王城,五大夫助紂為虐!周德雖衰,天道猶存!孤欲解天子之困,虢國願與我共舉義旗否?”聲音如同從喉嚨裡碾出的悶雷。
虢叔一步踏前,厚重皮靴踩踏在木板上發出沉重的叩擊聲。他盯著圖上被炭筆點黑的那一點王城,眼中寒芒與賬內躍動的火光相激。“虢國雖小,禮義不能廢!”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鋼刀劈斷枯木,“厲公乃王室至親,既執意匡扶,虢必追隨!”
粗獷軍吏疾步趨近,單膝點地,奉上一隻半滿陶碗濁酒。厲公一手按在圖中央王城方位,一手接過陶碗,將那濃稠如血的酒液倒向虢叔掌中。虢叔同時接過另一碗,手腕紋絲不動。
厲公舉碗,目光從虢叔臉上掃過,再掃過帳中如鐵鑄般佇立的眾將麵孔,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銅鐘猛然炸響於冷雨寒夜:“天命在我,討逆誅頹!”吼聲衝出大帳撕裂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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