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王二十五年,季秋,寒露已過,霜降未至。洛邑,這座盤踞於洛水之濱的百年王城,褪儘了夏日的喧囂與浮華,在日益凜冽的北風裡瑟縮著、沉淪著,像一件被時間反複浣洗、漂白乃至千瘡百孔的舊朝服。昔日金碧輝煌的宮闕,雕梁之上繁複的藻井彩繪早已失了鮮妍,流動的日光艱難地穿過高闊的窗欞,卻隻能在那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投下道道遊移不定、曖昧昏沉的光斑,如同行將熄滅的燭火。支撐巍峨殿宇的巨柱,曾經刺目的朱漆此刻斑駁陸離,大片大片裸露出其下灰白乾枯的木芯,那些攀附其上、象征權力威儀的夔龍蟠螭紋飾,也在歲月與濕氣的侵蝕下,浮雕的棱角模糊了,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翳。宮殿四角的青銅鳥獸依然振翅昂首,竭力保持著神異的姿態,然而細看之下,原本應鋥亮奪目的羽翼邊緣與銳利的喙爪之間,竟也積攢下層層肉眼可見、如同死灰般細膩的塵埃,無人敢拂拭,亦無人願拂拭,在這肅殺沉暮的時節,它們靜默著,似乎也預感到某種終結的臨近。
內殿深處,空氣凝滯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朽木。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牢牢占據著每一寸空間——那是久煎成渣、苦澀如膽汁的草藥渣滓沉在銅釜底部的焦糊味,是精心調配的名貴香料徹底燃儘後留下的、混雜著未燃燼煙末的奇特灰燼氣息,還有病人身上散發的、衰敗肌體特有的、難以言喻的沉檀氣以及垂危之人肺腑間艱難吐納帶來的渾濁氣味。所有氣味在密閉幽暗的內殿裡發酵、糾纏,形成一片無形的沼澤,將人緩緩拖入無底的窒息。
巨大的紫檀木龍榻之上,曾經睥睨天下、令四方諸侯屏息的周惠王,如今隻剩下一具用錦被勉強包裹著的枯槁形骸。往日飽滿的麵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刺眼地高聳,原本勻停的骨架仿佛被無形的力量一節節拆散、抽空,隻剩下乾癟皺縮的皮囊包裹著嶙峋凸起的關節。他像一株徹底被嚴霜打蔫、失去所有水分與生機的老樹,歪斜地倚在層層疊疊的錦繡靠墊中,唯有眼窩深處那兩點幽微、卻又異常執拗的光點,在灰敗的死亡陰影裡如風中殘燭般微弱而倔強地燃燒著,掙紮著對抗不斷席卷而來的無邊黑暗。
太子姬鄭,一身未染織色的素白中衣,單薄得如同秋後的殘荷葉脈。他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嵌玉金磚榻前,頭顱深深埋下,幾乎抵到了地麵。這無聲的垂首,沉重如磐石,斂儘了他所有的言語、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悲喜,隻剩下一個緊繃而壓抑的輪廓。他的肩膀微微向內瑟縮,仿佛承受著整個崩塌王朝的千鈞重壓,那卑微的姿態,並非隻是對於將死君父的禮儀,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一種在巨大命運風暴麵前,將自身徹底收斂、隱藏、蜷縮,以期規避滅頂之災的本能。
與之形成刺眼對比的,是榻另一側筆挺站立著的王子帶。一身雲霞錦紋鑲深紫緣邊的曲裾深衣,在幽暗內殿的燭光下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富貴光華。腰間一柄形製古雅、通體瑩潤無瑕的青玉具劍,劍柄嵌金絲螭紋,穗帶垂著價值連城的明珠流蘇。他身姿挺拔,頸項高昂,下頜緊繃,如同一支張滿待發的青銅勁弩,灼烈而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毫無避諱、毫無敬畏,甚至帶著一絲隱秘的審視與急迫,貪婪地、放肆地攫取著父親那衰敗容顏上每一絲細微的抽搐,捕捉著那深陷眼窩中最後一點生命之火每一次搖曳不穩的狀態。他的站姿和眼神裡,充滿了力量、野心,以及對權力即將真空的赤裸裸的覬覦。
殿中空氣滯重如鉛汞,粘稠得令人喘不過氣。除了長明燈芯偶爾爆出的微小火花劈啪作響,唯有惠王喉間間或艱難滾動,發出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鳴——那不是順暢的呼吸,更像是瀕死的拉鋸,一個殘破風箱在無邊黑暗中絕望地反複抽動。每一次艱難吸氣與吐氣間長久的凝滯,都伴隨著殿內所有人心弦的繃緊,帶來地獄般恐怖、仿佛時間凝固的絕對寂靜。殿外高處精雕細琢的青銅漏窗並未關閉,北風呼嘯著穿過那些繁複的孔竅,發出如鬼泣般嗚咽幽怨的低回,每一次風過,都掀起重重垂落的暗色錦緞帷幔一角,露出帷幕後幽深的陰影,旋即又落下,如同命運之手反複掀動著覆蓋秘密的簾子。
就在這瀕死邊緣的漫長拉鋸中,惠王枯枝般布滿褐斑、微微顫抖的手,竟以一種出乎意料的堅韌緩緩抬了起來。那嶙峋如鳥爪的五指,在虛空中摸索著,指尖因缺氧而泛著冰冷的青紫色。幾經顫抖,終於,準確地抓住了榻前姬鄭的手腕。那觸感冰冷刺骨,如同嚴冬裡的一塊寒鐵,那股寒意瞬間沿著姬鄭的臂骨飛速上溯,仿佛要凍結他的血液,直抵骨髓深處。
“鄭兒……”聲音乾澀沙啞,每一個音節都像鈍刀在砂石上摩擦,耗費著生命中最後的氣力。這微弱如蚊蚋的呼喚,卻如同一把燒紅的利錐,狠狠鑿穿死寂,釘入姬鄭的耳鼓,直抵靈魂。“王室……傾頹……”喉嚨裡咯咯作響,如同淤塞的泉眼,“諸侯……坐大……”每一個詞都在抽空肺腑中殘存的空氣,“慎……慎之又慎……”他的手指用力收緊,指甲幾乎掐進姬鄭的皮肉,“守住……守……住……”這殘破不堪、語不成句的囑托,如同一架承載了太多重負的破車,在陡峭的山崖上終於耗儘了最後一絲動能,徹底熄火,戛然而止。那隻緊攥著姬鄭手腕的、曾號令天下的手,如同被無形的利刃斬斷了懸絲,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沉重的、毫無生機地垂落下來,“砰”一聲輕響,砸在龍榻邊緣鋪就的冰涼金磚上。手臂微微彈動了一下,便再無聲息,像一隻斷裂的傀儡臂膀,帶著徹底放棄的鬆弛感。耗儘了一切的渾濁眼瞳,最後凝滯的瞬間,並未望向榻前的任何一人,反而穿透了跪伏的長子僵硬的身體,凝固在空曠內殿外,那片被高牆切割成方形、正逐漸被深秋鉛灰色沉重積雲完全籠罩的天空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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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絕對的、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死寂,瞬間如同黑色的潮水,吞噬了殿內一切的聲響、一切的色彩、一切的生息。時間仿佛停滯了數息。緊接著,如同提線木偶被同時撥動,侍立在暗影深處的大夫、巫祝、內侍宮人們,仿佛被同一根無形的繩索拉扯,“嘩啦”一聲,齊刷刷地伏倒在地,額頭重重磕撞在冰冷堅硬的地麵,發出一片沉悶的撞擊聲。壓抑的、仿佛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扭曲變調的啜泣聲,如同暗流開始在地麵上蔓延開來,起初細弱,旋即交織重疊,彌漫充塞了整座殿宇,在沉重的梁柱和帷幔間嗡嗡回響,帶著一種絕望的哀慟和對未來無邊恐懼的顫栗。
“父王——!”一聲淒厲到非人的哀嚎猛然撕裂了那片剛剛凝聚的、薄冰般脆弱的啜泣!是姬鄭。他從近乎僵死的伏跪姿態中猛然爆發,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了脊背。頭顱不再是點觸地麵,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力量,向堅硬冰冷的地磚狠狠撞去!堅硬的青金石撞擊頭骨的鈍響清晰可聞。溫熱的淚水瞬間決堤,如同奔湧的泉眼,瘋狂地奪眶而出,視線瞬間模糊,前襟素白的中衣布料迅速濡濕了一大片深色,迅速向下蔓延、擴張。他雙肩劇烈地聳動、起伏、顫抖,像承受著無法言喻的劇痛,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哽咽抽氣聲,如同溺水者徒勞的掙紮。那壓抑了數日、數月的驚惶、恐懼、悲傷,以及對自身命運未卜的巨大惶惑,在這一刻徹底決堤,化作這痛徹肺腑的慟哭,奔流四溢,淹沒了整個身心。
就在這撕裂人心的悲聲主導一切的瞬間,殿內另一個方向,響起了一聲極其突兀、清脆、近乎刺耳的玉器碎裂聲——叮當!
聲音來源是王子帶的腰間。係掛在他華服玉帶正前方的那枚螭龍玉佩——那是太子身份的象征之物,由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整雕而成,螭龍身姿矯健,纏繞翻騰,象征著儲君威儀與天賦神力。此刻,這溫潤名貴的玉件上竟然清晰地裂開了幾道深長的、如同閃電劈開夜幕的白色紋路!其中的一角帶著銳利的棱角和冰冷的反光,猛地迸裂開來,脫離了母體,“叮叮當當”地濺落在不遠處的金磚上,如同垂死者流下的最後幾滴濁淚,在地麵上無助地彈跳、翻滾了幾下,最終跌跌撞撞地滾入一道細微到幾乎不可見的地磚縫隙投下的窄小陰影裡,徹底消失不見。王子帶僵立在原地,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尊冰冷的銅像,唯有那隻死死攥緊玉佩殘體的手暴露了他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五指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起滲人的灰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毒蛇般根根賁起凸出,蜿蜒盤踞,直欲破皮而出!他那雙燃燒著野火的雙目,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膠著在惠王那張已然失去所有生氣的、徹底灰敗僵硬的麵孔上。那張臉上,唇邊仿佛還凝固著一絲極細微的、尚未冷卻的、對於某種希望的渺茫期待。那份期待,王子帶看得無比真切,卻明明白白、徹徹底底地,從未在他這個站在顯赫位置的兒子身上投注過哪怕一絲一毫!
殿門此刻不知被何人遺忘,虛掩著未曾關閉。殿外,積蓄已久的寒風驟然加緊呼嘯起來,帶著洛水畔特有的、能滲透骨髓的濕冷寒意,毫無阻礙地湧進了這空曠、悲涼、權力驟然真空的宮殿深處。狂風刮得殿內所有垂掛的長明燭燈焰瘋狂地搖曳、顫抖,橘黃色的火苗被拉扯得細長、扭曲,如同無數掙紮的鬼影。飄忽不定的火光將殿中伏地悲泣的身影、碎裂的玉佩殘渣、王子帶那雙蘊藏著滔天怨毒與不甘的眼睛、以及龍榻上那具失去生命的軀殼,全都投射在牆壁和高闊的藻井上,影子被拉扯得巨大而猙獰,不斷變幻、扭動,上演著一場無聲的、預示著不祥的狂亂皮影戲。
大喪之禮,冗長繁複如同上絞刑架的繩索一層層收緊。縞素如雪,覆蓋了洛邑王城每一條主要的街道,覆蓋了宮殿森嚴莊重的巍峨門闕,覆蓋了冰冷台階上每一個垂首而立的身影。宮殿廣場鋪滿了雪白的麻布,象征著周朝心臟的跳動已經停止。朝堂之上,新立的姬鄭——周襄王,立於九級高階的頂點,一身素麻袞服在空曠肅殺的大殿裡更顯其軀體的單薄,幾乎要被那過於莊重繁複的服飾壓垮。寬大的麻質衣袖失去了衣架的支撐,如同兩隻失去骨骼支撐的巨大翅膀,無力地垂落在他的身側。階下,文武百官身著素服,排列整齊,低垂的頭顱如同在深秋蕭瑟寒風中、被無形的巨力徹底折彎了腰的蘆葦叢。他們的目光在袍袖的縫隙間、在帽簷的陰影下悄然移動,小心翼翼、滿懷揣測地在靜臥梓宮棺槨)的逝去君王與高踞新位的新王之間流連逡巡。姬鄭的視線緩緩掃過黑壓壓的殿宇下方,最終卻突兀地停頓在百官最前方那個最尊貴、應屬於王弟的位置上——那個位置空空蕩蕩,顯眼得如同一整塊完美無瑕的白璧中央那一道無法忽視、直透深處的猙獰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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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司,”姬鄭的聲音在巨大而空寂的奉天殿內回蕩,帶著一種初掌至高權柄者無法掩飾的乾澀和微弱顫抖,“王弟帶何在?”
階下,位列司禮之官後方的太史令聞聲出列,頭垂得更低,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在誦讀一段早已風乾在竹簡上的舊史:“稟王上,王子……言為先王崩逝悲慟過甚,哀毀骨立,竟致小恙,體力難支,不能入朝奉禮。”他將“言是”二字吐得極其清晰,仿佛在無聲強調著此說法的來源並非出於他口。大殿內的溫度仿佛又低了幾分。
姬鄭的雙唇在厚重的冕旒後幾乎不可察覺地下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弧度。隨即,他的目光立刻垂了下來,落於自己寬大麻袖上用素線繡出的隱約雲紋上,聲音如同耳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傳遍大殿:“王弟純孝,甚善。著內府速遣良醫診治,所需藥餌珍品,務求充裕。另,增派宮衛於府邸四周守護,免王弟哀傷之際,為閒雜人等驚擾。”
“臣謹遵王命。”內府令史匍匐領旨。
冗長繁瑣的登基大典終於進行到了最後一步。禮樂聲驟然拔高,笙、磬、鐘、鼓交織鳴響,原本悲戚的音調陡然轉為一種竭力渲染的莊重與恢弘,強行驅散殿宇內彌漫的哀傷死氣。司禮監正使高高舉起象征王命的玉笏,用儘平生力氣,以一種近乎嘶吼的聲調宣告:“新——王——登——基——奉——天——承——運——”
沉重古老的宮廷大門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發出“隆隆隆”如悶雷般的轟鳴,緩緩向內開啟。一股鐵血、冰冷、剛硬如同淬火兵刃的氣息,隨著門外排列如林的甲士驟然響起的整齊步伐,灌入這座本應屬於禮樂文華的肅穆殿堂。鋥亮的青銅甲片在門洞射入的黯淡天光下反射出連綿不絕的寒芒,隨著步伐的起落彼此碰撞、摩擦,發出鏗鏘如金石相擊、刺人耳膜的金屬鏗鏘交響。士兵手中的戈矛如同密集直刺天空的黑色樹林,尖端閃爍著一排排死亡冷凝的光芒。這支由王室最精銳力量組成的甲士隊伍,從敞開的巨大門洞源源不斷地湧入,仿佛一條冰寒徹骨、沉重流淌的青銅與鋼鐵彙成的長河,從視線的入口流向朝堂的中心,將整個殿宇的威嚴瞬間提升至頂點。百官的身體如同被凍結般凝固在原地,紋絲不動,恰似宗廟中那些被煙火熏染得烏黑冰冷的古老木雕泥塑,唯餘胸腔裡那一呼一吸在突然降臨的龐大兵威下變得格外粗重清晰,在死寂中形成一片壓抑的共鳴。
殿外廣場上,低沉的、象征王權重生的登基鼓點毫無征兆地擂響。不是歡慶的鼓樂,那聲音如同自遠古洪荒深處奔騰而來的悶雷,低沉、渾厚、穿透一切阻擋,每一下似乎都並非敲打在蒙著獸皮的鼓麵上,而是直接撞擊在殿中每一個人的胸骨深處!沉悶的“咚!咚!咚!”聲浪如同沉重的腳步,踏著心跳的節奏步步逼近。鼓聲中,階陛之下,象征著天命所歸、九州一統的九尊巨鼎在日光下顯露出真容——黝黑沉重的鼎身經曆了數百年的血與火、祭祀與戰亂,泛著一種凝滯不動、幾乎能吸收光線的幽深,巨大的三足穩如泰山,朝天而開的鼎口邊緣刻滿了神秘的饕餮雷紋,無聲地吞噬著大殿中所有的光亮與剛剛被鼓聲攪動的喧囂。
姬鄭深吸一口氣,這混合著銅鏽、皮革、鐵甲氣息的空氣冰冷刺鼻。他緩緩地、無比艱難地抬起穿著薄底麻履的雙腳,仿佛每一步都背負著萬鈞山巒,踏上了通往王權寶座那冰冷堅硬的白玉階梯。玉階邊緣雕刻著盤曲猙獰的螭首,那冰冷刺骨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鞋底清晰地傳遞上來,沿著腿部蔓延至脊椎。他感到腳下虛浮,如同行走在雲端。每向上攀登一級,身後下方那九尊沉默無言、仿佛自亙古便存在的巨大青銅鼎器的重量便增加一分,那沉重的壓力並非來自於實體,更像一種精神烙印的加深,直接壓迫在他的肩胛骨上,讓他肩頸僵硬,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滯澀艱難。恍惚間,那些鼎腹上凸起怒視的饕餮之眼,仿佛穿透了重重歲月、層層塵埃,蘊含著先祖的威嚴與曆代興亡的殘酷教訓,正彙聚成一股無可匹敵的意誌洪流,死死凝視著他這個初登高位的繼承者。
終於,雙腳踏上了最後一階,立於象征著天下的寶座之前。他停頓了一瞬,如同一片被風強行卷上高空的羽毛。緩緩轉過身。下方,深紅官服的海洋在門外透入的黯淡天光裡起伏不定,那黑壓壓一片俯首稱臣的輪廓,不再象征著忠誠,而是如同無數把被無形的絲線懸在頭頂、微微顫動的鋒利鍘刀,隻待一線號令便會無情落下。
象征權力傳承完成的黃鐘大呂再次被敲響。那聲音悠長、深沉、如同自九天雲霄之外垂落的無形洪流,帶著遠古神明般的威壓,回蕩在殿中每一根參天巨柱、每一片華麗藻井之間,震動著人心深處最原始的敬畏。
姬鄭伸出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扶住玉座兩側那冰冷得如同玄冰雕琢而成的、昂首嘶鳴的神獸扶手,徐徐落座。玉座那徹骨的寒意瞬間透過重重衣物,如同一根冰冷的鋼針,從尾椎猛然刺入,沿著脊柱一路瘋狂攀升至後腦勺!就在他冰冷的臀部落座實體的刹那,殿外原本沉滯壓抑的鉛灰色雲層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撕裂!一道極其突兀、銳利得幾乎能刺傷雙眼的慘白閃電,如同上古巨神揮舞的斷裂龍骨,以無可阻擋的氣勢猛然劈開了洛邑城上方死寂的蒼穹,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猙獰扭曲的電光瞬間映亮了殿宇最深處的黑暗角落!緊隨其後,天崩地裂般足以令河山戰栗的炸雷聲在所有人頭頂轟然滾過!狂烈的爆鳴如同巨神的戰車碾過琉璃穹頂,震得人五臟六腑都如同翻江倒海,神魂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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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低垂的冕旒之下,無人能看到姬鄭驟然收縮如針尖的瞳孔和額角暴起的青筋。也無人注意到,就在那萬鈞雷霆炸響的震撼瞬間,他那捏著玉座冰冷獸頭扶手的指節,因極度用力而瞬間泛出如死人般的慘白。
大殿之外,更厚的、如同凝固了萬年玄冰的墨黑雨雲,正在無形的驅使下滾滾翻騰,無聲無息、卻帶著山嶽傾頹之勢,沉重地壓向洛邑城中無數卑微的屋脊瓦楞。
姬鄭元年秋,都邑洛洛邑的市集浸透了豐饒稼穡帶來的喧鬨與喜悅。城外,金黃色的麥浪在洛水兩岸廣袤的土地上翻湧搖曳,一直鋪展到天際線與沉甸甸的鉛灰色秋雲相接之處。城中,東西兩市人聲鼎沸,貨郎賣力悠長的吆喝此起彼伏,與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軲轆聲、馬匹的響鼻嘶鳴、買家討價還價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巨大的嗡嗡聲浪。各色貨品堆積成山,從新收的粟米黍稷到精巧的陶器漆器、從剛鞣製的鹿皮犀兕到遠自東海之濱運來的珠貝,琳琅滿目。車水馬龍,行人如織。然而,一種細微如芒刺在背的不安氛圍,如同秋葉飄落在水麵的漣漪,悄然在喧囂的表象下彌漫開來。城中酒肆茶坊的角落,私密的耳語開始傳遞著一些消息:洛水北岸,近畿的崇村、桑泉兩處村落,秋收方畢便離奇遭了祝融之災,火勢凶猛異常,數十戶屋舍連同剛入倉的糧秣化為焦土,隻餘斷壁殘垣上不祥的青煙嫋嫋;都邑西門外那條通聯鎬京故地、往日商旅絡繹不絕的官道上,往來的人車突然變得稀落,道路兩旁密林深處時有不甚清晰的、如同野獸爪痕留下的印跡;偶有形容枯槁、滿身風霜的逃難流民趁守城衛士鬆懈之際混入城門,躲在城門洞的陰影裡啃食著草根,神色倉皇,言語含糊,向圍聚者低聲訴說著西北方那片荒涼丘壑野地間近來日益增多的、如同鬼魅般倏忽來去的犬戎遊騎的身影,他們的彎刀映著寒星的光澤令人不寒而栗。
這份如同溪底暗流般的隱憂,此刻尚未能動搖周人宗廟儀軌的神聖與莊嚴。姬鄭身著全套大裘冕服,玄表朱裡,紋章繁複,肅立於供奉周室曆代先祖的太廟之中。巨大的梓木柱影在搖曳的燭火中投落下縱橫交錯的、幽深如井的暗影。沉重的、用沉檀摻和著草木諸香製成的祭香無聲燃燒,升騰起濃鬱近於凝滯的煙霧,在高達數丈的殿宇梁木之間氤氳彌漫開來,令人嗅之心生肅穆之感。姬鄭雙手平托著象征天子權柄、三尺有餘的深色玄圭,沉重異常。額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流蘇隨著他挺直的站立而輕輕晃動,遮蔽了他大半的視線與表情。麵前階梯狀的神案上,列著自文王、武王直至穆王、共王等數十位曆代周天子的神主牌位。它們肅穆森然地立著,在數以百計的燭光映照下,於高大殿壁上留下許多個巨大、不斷搖曳跳躍、深如淵壑的森然暗影。祀官,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宗伯,以悠長古奧、仿佛自地脈深處傳來的音調誦讀著祭告天地的祝禱文辭,每一個音節都在幽深的殿堂梁木之間盤旋、回蕩,如同無數沉睡祖靈的低語,在香煙中繚繞上升:
“……維此新王,克承厥德,昭假烈考……綏靖八方,以奠宗祧……祈佑豐年,永綏四方……先祖有靈,歆茲血食……”聲音蒼老卻充滿穿透力,回蕩在空曠寂寥的廟堂。
“饗——!”
就在這關鍵告成的瞬間!驟然間,殿外狂風大作!這股風來得毫無征兆且異常猛烈,裹挾著城郊荒灘上的塵沙與枯葉碎屑,如同瘋獸狂撲而至,凶狠地拍打著太廟沉重的朱漆廟門與高大花窗!厚重無比的門扇在狂風的蠻力下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與劇烈震顫!風靈巧如活物,從門扉窗扇之間細小的縫隙中強行擠入,瞬間在殿堂內形成旋轉的亂流!原本穩定向上的燭光猛地受驚!所有火焰開始驚駭地劇烈搖曳!如同無數顆被投入沸水中的橘紅色心臟瘋狂抽搐!在光潔如鏡的玄色地磚上投下無數扭曲張狂、亂舞狂哮的猙獰光怪陸離之影!禮樂官奏響的《清廟》古調中,笙簧之音猝不及防地走漏出一絲尖銳不穩的錯音。
立於姬鄭右後側的太史令,須發皆白如雪,在這一變故發生的刹那,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猛地抬起了頭,渾濁老眼中精光一閃而逝!他穿透大殿敞開的厚重門檻,目光仿佛化作無形之箭,越過高聳的宮牆,遙遙射向西北天穹那片愈發陰沉可怖、如同墨色錦緞覆蓋大地的鉛灰之處!他垂於寬大袖袍中的左手,幾根枯瘦的手指正在無意識地、極其快速地撚動著腰間布袋中為宗廟大事備下的卜卦獸骨骨籌,指節與骨質相碰的細碎“哢噠”聲連續不斷,卻在這突兀的風雷狂嘯之下被徹底壓製,幾不可聞。
祭案之上,玄圭的光澤在晃動的光影中顯得深沉而莫測。姬鄭保持著托舉的姿勢,緩緩、鄭重地將這國之氣運所係的玄玉置於最高的祭案中央。他麵龐在那片被風攪亂的燭影中顯得深沉如古井,唯有那雙隱藏在旒玉珠串之後的手,其緊握著圭璧的手指,難以自抑地微微向內蜷縮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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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主牌位前的香燭在亂風鼓動下煙霧蒸騰得更盛,嫋嫋上升的煙柱扭曲舞動,光影交錯間,幻化出種種如龍似蛇、如獸如魑的奇異形狀,在這供奉祖先靈明之所的殿宇之內,顯得詭異而妖冶。
幾乎就在太史令心頭湧起不祥預兆的同一刻,洛邑都城的西角樓,那終日有士卒了望的烽燧台頂端,在狂風怒吼的天幕下,三柱濃烈如黑墨的狼煙,如同直刺蒼穹的絕望尖刺,驟然衝破被低雲籠罩的灰敗天際!那墨痕般的煙柱直貫天心,無聲而淒厲地,向著整個中原大地發出最急迫、最致命的警告!
視野瞬間拉至極遠的西北——秦隴高原的邊緣!早已脫離遊牧狀態、接受農耕、卻在嚴寒與饑餓壓迫下重新露出獠牙的西戎諸部騎兵,其散亂卻粗獷的鐵蹄裹卷著千軍萬馬的奔騰,大地開始發出沉悶的、如同大地深處裂開巨口的、持續不斷的“隆隆”轟鳴!那聲音如同夏末最狂暴的旱天悶雷,自西向東,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碾壓過剛剛收獲完畢的田野、踏碎了稀疏的樹林、震動了平靜的村落!他們的兵器簡陋,矛尖帶著紅褐色的斑斑鏽跡,身上裹著未經鞣製、散發出濃鬱腥膻氣味和厚重塵土的粗糙皮襖,臉上塗抹著象征祖先力量的赭石顏料和獸血混合物。然而,那股蠻荒未化、凶悍嗜血、視死亡如歸途的煞氣,足以讓沿途倉惶逃亡的農夫、手無寸鐵的村婦、還有那些試圖拿起鋤耙自衛的老人肝膽俱裂!煙塵彌漫之中,亂兵如決堤的渾濁洪流,徑直撲向周王朝的心臟——洛邑的西城門!遠遠地,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腥狂嗥聲便已震徹雲霄,緊接著,一陣黑色的“烏雲”從亂兵陣後騰空而起!那是無數粗糙、帶著倒鉤、箭羽淩亂的戎矢!它們發出撕裂空氣的淒厲呼嘯,如同饑餓了數月的、黑壓壓的死亡蝗群,鋪天蓋地地射向垛口!瞬間,城牆上響起一片“奪奪奪”的穿透聲和夾雜其間的悶哼、慘嚎!
“放箭——!守住垛口!滾木!金汁準備!”城頭上,一個身披半舊銅甲的身影嘶聲狂吼,那是西門守將。他的聲音因緊張和疲憊已經嘶啞劈裂,額頭豆大的汗珠混著不知從哪裡濺上的點點暗紅血汙,蜿蜒爬下額頭。“擋住!擋住啊!”他一把推開一個被流矢射中肩膀倒下的士兵,親自衝到齒垛邊緣向下望去。城下,更多的、帶著倒鉤的飛矢呼嘯著撲上來,撞擊在城頭士兵們倉促舉起、邊緣粗糙無比的厚重木盾上,發出沉悶如擂鼓般的“哆哆哆”聲響!巨大的、用整根巨木削成的攻城槌,由數十名赤膊的戎族壯漢推著,正凶猛地撞擊著厚重的西城門!每一次撞擊都如同遠古巨人的怒吼!“轟!轟!轟!”,一聲比一聲沉重,一聲比一聲狂暴,城門兩扇合攏的巨大門軸在難以承受的巨力下發出令人心悸的、金屬與巨木強行摩擦扭曲的刺耳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崩斷!一名身手矯健、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戎兵,口中緊咬著一柄雪亮的彎刀,竟沿著靠上城牆的簡陋雲梯邊緣,如同猿猴般以驚人的速度向上攀爬!他那雙充滿瘋狂和暴虐的猩紅眼珠,在灰暗的天氣裡,透過彌漫的煙塵死死盯住垛口上方驚恐的臉,猶如噬人的野獸!
洛邑城內,王宮高聳的朱紅宮牆投下的陰影之中,幾道如同鬼魅般難以捕捉的人影悄然閃動。他們利用花園假山、高大的柏樹陰影以及宮牆轉角巧妙地避開巡視的內衛。在靠近北宮苑一處相對荒僻的宮牆下,一個頭戴深色兜帽、將麵容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男子鬼祟地停下腳步,警惕地四下張望片刻,確認無人後,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卷用細繩係緊的羊皮卷,小心翼翼地塞入宮牆上一塊鬆動的青條磚塊之下故意留下的隱蔽縫隙中。然後,他用尖銳的石子在磚塊邊緣飛快地、卻留下一個極難被察覺的、如同尖角山巒形狀的深刻三角刻痕。做完這一切,他仿佛融化的雪人般,身體向後一縮,瞬間隱沒在牆根更濃重的夜色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後,就在那兜帽男子消失的牆縫附近,另一道更為纖細輕盈、裹著暗色錦緞鬥篷的身影匆匆尋至。月光吝嗇地隻吝嗇地映出一抹她的輪廓——流雲紋飾、飛鳳圖案在極其昂貴絲絛裝飾下的華麗裙裾一角,在掠過宮牆風下微微掀動,如同暗夜中盛開的惡之罌粟。她的動作迅捷而準確,沒有絲毫猶豫,如同訓練有素的信鴿。指尖觸碰,抽出那卷羊皮,迅速藏入寬大的鬥篷袖內,旋即在幾名內侍接應下,消失在重重宮闕雕廊畫棟之間的陰影裡。
巍峨宮闕的至高深處,一方高聳的望台如同巨人的手指指向蒼穹。姬鄭獨自一人矗立於此。下方巍峨的王宮高牆似乎也無法完全阻隔住遠處西門方向傳來的激烈廝殺呐喊、金鐵交鳴和垂死慘嚎。那片區域的上空,已被衝天的火光映染成一片詭異的、混合著血腥與毀滅的暗紅色澤!初秋的夜風帶著深重的涼意,裹挾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一種皮肉焦糊的惡臭氣息,還有更遠方隱約可聞的淒厲哭號聲,如同無數冰涼黏膩的死亡絲線,纏繞上他的脖頸,帶來令人窒息的緊迫感。他身上那件象征最高權力的玄色常服寬袍,在呼嘯狂風中如同無助的海船風帆般狂亂地鼓動起來,呼啦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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