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血火九鼎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线上阅读小说网 > 曆史軍事 > 華夏英雄譜 > 第156章 血火九鼎

第156章 血火九鼎(1 / 2)

推荐阅读:

寒風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冰刃,沿著黃河故道一路呼嘯南下,席卷過枯竭的原野,最終重重撞在雒邑斑駁的高牆上,發出嗚咽般的呻吟。這是一場提前到來的酷寒,河水表麵凝固起一層黯淡的青灰色,像死人臉上的皮膚般僵硬無光。天空中懸掛著灰白模糊的太陽,透出無力與寒徹的光芒。雒邑城內一片惶然,流言如同瘟疫在風中遊蕩飄飛——周王猛新死,而野心勃勃的王子朝,正占據著周都洛邑,與群臣公然對峙相抗。整個周王朝搖搖欲墜。

在雒邑高牆外的晉軍大營內,氣氛截然不同。巨大的篝火日夜不息地燃燒著,火焰“劈啪”作響,吞噬著粗大的木柴,舔舐著寒冷的空氣,蒸騰起大股濃烈的白色煙氣。火星如同受驚的螢蟲,在蒸騰而上的熱氣流中胡亂飛舞。士兵們緊圍在火堆旁,周身縈繞著一種壓抑又狂熱的殺氣。甲胄上凝結的冰霜被熱氣蒸騰為白霧,混雜著呼出的濁氣、馬匹的腥味和濕木頭燃燒的特有焦糊氣息,彌漫飄散在營地上方。

中軍大帳裡,炭火燒得赤紅灼人。晉卿範鞅端坐在主位,身上厚重的玄端錦袍被火光照得一片赤紅,他眉角如同刀削般棱角分明。姬匄靜坐於他右下手,身上象征太子身份的冕服在帳內微弱光線下顯得有些黯淡,他眼神清亮而沉默。範鞅的目光掃過身前幾名身披重甲的將領,聲音低沉卻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穿透力,壓住了外麵的風聲:

“天不佑大周,王子朝逆據京畿。今新王姬匄在此,蒙塵之主!”他一指旁邊的姬匄,隨即聲音猛地揚起,“明日晨霜最堅時,三萬虎賁,踏冰渡河!搗碎雒邑偽庭!揚我晉斧,立我正朔!”

幾位將領拳頭猛然握緊,關節發出爆響,臉上燃燒著激狂的戰意:“諾!搗碎偽庭!”吼聲震得帳幕簌簌發抖。姬匄微微垂眼,目光盯著案幾光滑深沉的漆麵,他挺直的肩膀似乎更僵硬了一分。

次日淩晨,天色依然漆黑幽深,隻有東方地坪線透出一抹微弱詭異的暗紫色邊光。風更加刺骨冷硬。

空曠的洛水北岸死寂無聲。晉國戰車密集排列,如同無邊無際的黑色礁石。馬匹的鼻息凝成滾滾白煙,蹄子在冰麵上偶爾不安地挪動。甲士們佇立在戰車上,握著長戈矛戟的手紋絲不動,甲胄和金屬在熹微天光下泛出青冷的光澤。冰河對麵,王子朝軍營似乎毫無察覺,隻有幾點微弱的篝火在黑暗中無助搖曳。

“渡河!”中軍猛地豎起一麵刺眼玄色大纛!低沉嘶吼的命令順著陣線飛快傳遞開去。戰鼓“咚”地一聲沉重鳴響,撕裂了死寂。緊接著,密如暴雨的鼓點便自後陣狂卷而來,轟隆隆滾過冰封的河麵,撞擊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龐大而森寒的黑色軍陣開始移動!戰車巨大的木輪碾壓著堅實的河冰,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冰層破裂處濺起細碎的冰晶粉塵,在寒冷的空氣中飛散。車軸劇烈地摩擦著冰冷,噴出白煙。步卒緊隨車後,沉重的腳步聲彙聚成一片壓抑沉悶的巨雷,踐踏著冰層,踏碎一切阻礙前行。

冰冷的寒氣中響起尖銳刺耳的骨笛聲。河對岸王子朝營中猛然爆發出震天響的驚呼和混亂。人影在尚顯暗淡的天色下倉惶奔跑晃動,如同熱湯中煮沸的螞蟻。無數火把被匆忙點燃,稀稀拉拉映照出許多張驚恐扭曲的麵孔。弓手跌跌撞撞地爬上簡陋的箭垛,箭矢稀稀拉拉、淩亂無章地射出來,無力地紮入晉軍戰陣的木質厚盾或直接掉落在冰凍的河麵上。

晉軍前鋒抵達南岸!沒有絲毫遲滯停頓,如同黑色的熔岩傾瀉而上河岸!密集的箭雨從晉軍戰陣中鋪天蓋地呼嘯而去,撕破晦暗的晨空。“咻咻”的破空聲令人頭皮發炸,箭鏃如暴雨般落下,王子朝的士兵如割倒的麥子般一批批中箭倒地。緊接著,無數長戈矛戟如瘋狂的鋼鐵荊棘叢林狠狠刺出!淒厲的慘叫聲瞬間炸開在冰冷的河岸上,血霧猛然爆出,染紅了初升陽光的微光。

姬朝的核心軍陣在前沿被這狂暴的撞擊碾碎之後,迅速顯露出致命的裂縫。士氣如流水般在寒冷的風中迅速瓦解崩潰。

姬朝的王駕,那輛裝飾華麗、懸掛著巨大旗幟的駟馬戰車,被裹挾在潰軍的混亂逆流中,如同在怒濤裡飄搖的一葉孤舟,顯得狼狽不堪。馭手臉上混雜著油汗和灰塵,眼神慌亂無比,拚命扯動韁繩試圖維持方向,華貴的車廂被推擠得劇烈顛簸搖晃。車內,王子朝緊緊抓住窗欞,骨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身上的玄底龍紋王袍在劇烈的搖晃中淩亂不堪,金線紋飾在透過車廂縫隙射入的慘淡光線中無力地閃爍了兩下。透過晃動的車簾縫隙,他看到自己倉皇向後潰退的士兵,看到晉軍黑色戰車陣列銳不可當地碾過倒地的旌旗和橫七豎八的屍體,滾滾向前推進。一股冰冷的屈辱感猛然直衝他的頭頂,喉嚨裡發出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外麵護持的精銳親兵竭力想維持陣型,但敗退的大勢已經形成,他們終究如同沙土般被裹挾卷走,隻剩下王子朝的車駕和少量隨從突出重圍,跌跌撞撞地向著更加幽深的黑暗——雒邑巨大的灰色影子逃去。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姬匄的戰車緩緩駛到河岸高處駐足。車輪壓過凍硬的泥土,發出堅實的聲響。這裡正對著已被晉軍撕裂、踏平的王子朝先鋒大營。一片狼藉的景象在他麵前展開:折斷的矛戈和破損的盾牌深深斜插在凍土裡,零星的餘火在燒焦的木頭上發出劈啪聲響,舔舐著寒冷的空氣。風帶來了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那是死亡的氣息混合著硝煙、冰凍的泥土和金屬的血腥味。

晉國將領們簇擁在姬匄車旁,他們黑色甲胄上沾染的斑駁血跡已經凍硬發暗。範鞅驅馬上前一步,麵朝一片狼藉的戰場,聲音洪亮而鏗鏘,如同這冰冷的空氣本身,撞擊著周圍凝滯的空間:“禮崩樂壞,奸佞當道,賴新王之力,天道彰昭!逆賊朝……遁入賊巢!”他聲音揚起,壓過呼嘯的北風,“天子之位,非王莫屬!我等謹奉正朔!”將領們齊刷刷地拔劍出鞘,冰冷的劍鋒直指蒼白天空,聲音洪流般炸響:“謹奉正朔!”士兵們如同呼應般用兵器頓擊地麵或盾牌,整個河岸在低沉而洶湧的“隆隆”聲浪中震顫。

姬匄站在輅車上,俯瞰著這片寒冷、血腥、被重新刻上烙印的土地。遠處,雒邑高大的城垣像一個沉默而陰鬱的巨獸伏在灰白的背景裡。他身上那襲象征太子的冕服依然沉重,玄色廣袖被冷冽的北風鼓起,獵獵作響。然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東西,比那冕服更加冰冷堅硬,正悄然壓上他的心頭。他緩緩抬起手,動作謹慎細微得如同一個初涉世事者觸摸一件陌生的器物。指尖觸到了冰冷粗糲的車軾,冰涼的觸感如同一根尖針,順著指關節一路刺入骨髓。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氣息在冰涼的空氣中凝成一線微弱的白煙,仿佛承載著某種無法承受的重負。

那尊青銅鑄獸麵紋嵌鬆石的禮器——“琮”,被極其恭敬地安放在新近清理出來的狄泉王宮正殿中央深黑色的巨大幾案上。殿內燭火通明,粗大的蠟燭在巨大的青銅燭奴上燃燒著,燭淚緩慢堆疊流淌,偶爾爆開一朵細微卻刺眼的燈花,發出“劈啪”輕響。無數燭光被光滑如鏡的玉琮表麵折散開,在殿宇內梁柱、帷幔、以及跪伏於地的群臣身影上跳躍流淌,蕩漾出一片詭異而不真實的光暈漣漪,仿佛一層流動的金色薄紗鋪滿了整個空間。新繼位的周敬王姬匄端坐於九層高階之上的王座中,冕旒珠玉垂落微微搖曳,擋住了他眼睛以下的臉龐。玉琮肅穆地立於階前,其上複雜詭譎的獸麵紋路在燭光下仿佛微微蠕動起伏,眼孔中鑲嵌的墨綠色鬆石幽光閃爍,如同史前巨獸冷眼旁觀。

沉重的鐘磬聲有節奏地自殿外悠悠傳來,被殿內沉滯的空氣消解了餘韻,隻留下陣陣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悶響。群臣依古製分列肅立,動作緩慢僵硬如提線木偶,厚重的禮服垂墜如水,寬大的衣袖拂過鋪了篾席的地麵,發出連綿的“沙沙”聲。唯有內史官手捧沉重的簡冊走向玉琮的方向,那踏過地麵的腳步聲在過分肅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驚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緊繃的弦上。他站在那凝望眾生的玉琮前,展開簡冊,以近乎吟唱般的悠長調子宣告:“……王命在茲,昭告天下,都狄泉!承命配天,永綏兆民……”聲音在宏大空曠的殿堂穹頂下衝撞回蕩,尾音綿長拖曳,餘音在四壁間彈跳回旋,遲遲不肯散去。

狄泉,這本是雒邑以東的一片窪濕野地,水澤密布,蘆葦蔓生,平日裡野鴨水鳥出沒的僻壤。此刻,圍繞著新王宮倉促夯就的黃土宮牆邊沿,卻密密麻麻擠滿了隨駕遷徙而來的公卿大夫及其家族、仆從車馬。塵土彌漫不散,嘈雜呼喝聲、騾馬嘶鳴聲、孩童的啼哭聲亂糟糟地響成一片,混雜著搬運沉重箱櫃器物時不斷發出“咚隆”、“哢哢”的碰撞聲響。汙水隨意潑灑在地麵,凝結成冰冷肮臟的冰窪,在凜冽的陽光下泛出油膩的光澤。宮牆的黃土新痕與遠方天際線那如蹲踞巨獸般龐大、熟悉的雒邑城廓形成了極端慘烈的對比。

狄泉宮室雖新,其狹隘、單薄卻無處不在。敬王高坐於新殿寶座之上,冕旒珠簾微微晃動。透過前殿敞開的大門向外望去,視線所及並非舊都雒邑那恢弘氣象、華屋如海的景象,而是低矮簡陋的籬笆牆、歪斜無序的茅草屋頂,以及遠處灰藍色的、仿佛永無儘頭的沼澤水澤。新都,就像一張被水洇濕的粗糙劣等羊皮,突兀地鋪展於天地之間。一股尖銳冰冷的氣息猛地攫住了他的喉嚨,他下意識地想要吸入更多空氣,胸口卻被無形的磐石死死壓住,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極其費勁且短暫。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微末氣息,艱難地呼出胸腔裡滾燙而沉重的氣浪,視線再次落在階下那尊仿佛汲取了殿內所有光線的獸麵琮玉器上。琮體上那幾道冰冷詭譎的饕餮紋飾,宛如活物般緩緩扭動變幻。

一隻膽大包天的灰鴉停歇在狄泉宮闕新草苫的屋簷上,黑豆般的小眼珠冷漠地斜睨著正殿前庭。忽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宮殿側後方一條陰暗狹窄的通道中悄然滑出。他身上沾染著塵土與露水混合的泥濘斑痕,動作迅捷無聲地融入了宮殿立柱投下的長長陰影裡。衛士瞥見來人袖口內史府特有的暗紋標識,微微頷首,那人便如同一滴水融入了河流般進入了殿後更深幽的區域。片刻之後,內宰腳步急迫但儘量無聲地登上高階,俯身貼近敬王耳邊,細微的氣息擾動了垂落的冕旒珠子:“陛下……雒邑……又有僭越……”聲音低沉如同蚊蚋,卻每個字都重若千鈞,“……王子朝昨日……於其宮前……樹……九鼎……”話語至此便已切斷,內宰屏住了呼吸,垂頭跪伏在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整個殿堂的空氣倏忽間凝滯凍結。敬王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震,放在膝上的手掌驟然收緊,玄色袍袖下筋絡凸起!玉色指環狠狠硌進掌心皮肉,痛覺如同冰冷電流般刺入,卻絲毫無法撼動內心瞬間翻湧而起的、幾乎要衝破咽喉的驚濤駭浪——九鼎!那是王權的終極象征,那是夏商周三代正統相傳的無上重器!王子朝,區區叛臣,竟敢在雒邑……立九鼎?!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骨繃得像一塊冰冷的頑鐵。整個大殿的光影在眼前劇烈搖晃起來,玉琮的光芒變得無比刺目,那冷幽幽的綠色獸眼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喉頭一股灼熱的血腥氣猝不及防地湧了上來,他猛地將它咽了回去,那滾燙與腥甜在胸腔深處劇烈翻騰激蕩。階下群臣垂手低頭,殿內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寂。

日子在狄泉彌漫的水氣與雒邑不時傳來的僭越噩耗中緩慢爬行。一日午後,王城外圍負責戍守的校尉突然風馳電掣般奔入宮門,頭盔帶歪了也渾然不顧,帶著一股冷風和濃重的土腥氣息衝進偏殿。他徑直撲倒在禦前台階之下,聲音在空曠殿宇裡尖銳地炸開:“陛……陛下!西南崗哨……王師巡糧之隊遭襲!對方……黑衣蒙麵,動若雷霆,劫走了三車糧秣!”他胸膛劇烈起伏,臉上濺著幾滴已經乾涸發黑的血點,“逃回的軍士言……對方……像是雒邑……舊兵……”

話音未落,又一個身影跌跌撞撞衝進來,是管理工役的小吏,麵色慘白如紙。“陛……陛下!”小吏聲音帶著哭腔,抖如篩糠,“往北……在沮澤采石的役工……遭……遭襲殺!”他喉頭滾動,幾乎窒息,“屍身……屍身全被……丟進了泥潭!凶徒……用的是……勁弩……”勁弩二字一出,殿內溫度仿佛驟降!那是諸侯才可持有的利器!寒意像是冰冷的爬蟲,沿著每一個人的脊椎悄然蜿蜒直上。

敬王麵無表情地端坐著。深秋的冷光透過新糊的窗牖紙,朦朧地打在他冠冕下的臉頰上,那半明半暗的光影使他的臉如同廟堂裡泥塑的金身。手指緩緩在冰涼的玉帶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要確認某種堅實的存在。他開口,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像一條結了厚冰的河麵:“知道了。”

暗算如同狄泉沼澤裡無處不在的幽冷霧氣,悄然蔓延,從邊境開始,一點點蠶食著狄泉脆弱的觸須。信報每日飛馳而至狄泉王宮,敬王姬匄坐在新殿冰冷的王座上看著。

內監總管的聲音在空蕩的殿宇裡回響:“……陛下,邊邑報,往沮澤運送的營建石料……又被劫了……”

另一人俯身急促:“……陛下!西門驛道旁兩舍車夫及護衛十二人……屍身今晨被發現……利器割喉……”

又一聲報,更急促而細弱:“……城東……水田……水田渠壩……一夜之間……被掘毀多處……剛播的冬麥種子……全……被濁水衝走……”

敬王沉默坐在高階之上。殿外秋光尚算明朗,透過新糊的薄薄窗紙,將粗壯的櫟木殿柱影子斜斜打落在地麵的篾席上,搖曳晃動如不安的鬼魅。光影的界限切割著他玄端厚重的袍袖和玉色腰帶的邊緣,一部分在明晃晃的光亮裡,一部分沉在灰暗模糊的暗影之中。案幾上那尊象征王命天授的獸麵玉琮被殿外的秋日光芒穿透,墨綠鬆石鑲嵌的獸眼在光線下反射出兩點極幽深、極冰冷的亮光。

每一次驚心的彙報傳來,那兩點亮光似乎就更凝固一分,像針一樣釘在敬王視界的最中心。他的手指搭在腰帶上鑲嵌的圓形玉板上,那玉板平滑冰涼,卻仿佛能傳遞來自大地的無窮寒意。指尖在那冰冷處極其輕微地劃動了一下,感受著那份無可置疑的、沉甸甸的堅硬質感。群臣躬身靜立在階下,殿內燭火燃燒散發微弱“滋滋”聲,除此之外便是死寂,壓得人耳膜鼓脹發疼。隻有敬王自己知道,每一次這樣的死寂降臨,他體內那根早已繃緊的弦絲便發出一聲瀕臨斷裂的、無人能聞的悲鳴。那聲音在他體內深處震蕩回響,猶如冰冷的潮水不斷衝刷著那柄名為“天命”的沉重石劍,日複一日,無聲地將劍鋒緩緩消磨殆儘。他在那些回響裡聽到的,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空洞的、源於王座基石深處被腐蝕剝離的微末沙沙聲。

公元前516年的冬天冷酷得出奇。來自西伯利亞的凜冽寒風掃過江漢平原,裹挾著濕冷刺骨的霜露,將雲夢澤浩渺的水域、荊山深沉的褶皺都籠罩在灰蒙蒙的霧靄之中。漢水比往年更洶湧湍急,波濤混濁地翻滾著,拍打著兩岸嶙峋裸露的岩石,發出陣陣沉悶而空洞的回響,仿佛大地也在疼痛地呻吟。

雒邑方向驟然爆發的巨大衝擊徹底撼動了王子朝長久以來的壁壘。雒邑的東門被王師聯合的力量猛烈撞擊,城門在絕望的巨響中向內崩塌!沉重門板砸地激起的衝天灰塵直衝天穹,灰黃色的塵埃彌漫開來,覆蓋了混亂廝殺的戰場。人群奔突踐踏,發出絕望的哭喊尖叫,兵刃撞擊的刺耳金鳴、垂死者的哀嚎混雜一團。王子朝核心衛隊被衝散後,殘餘力量已無力形成有效陣列。王子朝在僅餘的百餘人拚死護衛下,沿著漢水支流方向向北奪路狂奔,試圖在徹底崩潰前穿過冰冷的漢水,投奔他們唯一可以依傍的力量——南方的楚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楚國邊境的要塞城頭,巨大的楚字旗幡被凜冽的朔風拉扯得瘋狂抖動,發出“啪啪”的駭人聲響。守將站在箭垛之後,厚重的玄色甲胄覆蓋著冰冷霜雪,凝神了望著煙塵翻騰的北麵地平線。風灌進他護頰的縫隙,刮得臉頰生疼。“將軍!有大隊人馬自北奔來!非我旗幟!”親兵指著遙遠的地平線上那一條急速蔓延的、混亂的黑線驚聲呼喊。

守將手撫箭垛,冰冷的觸感透過鎖甲手套傳來:“是王子朝的旗號嗎?”聲音在風中異常短促尖利。

“看不真切!人馬極其狼狽!像是潰敗奔亡!”傳令兵的聲音被風撕得破碎。

守將沉吟一瞬,目光銳利如刀鋒:“開北門!放百騎精甲出!若真是王臣朝,立刻迎入城中!若不是……亂箭射回!”冰冷的命令砸下。

“諾!”親兵轉身疾奔下城,踏在覆蓋薄雪的石階上留下濕滑的印跡。沉重厚實的城門伴隨著艱澀的“嘎嘎嘎”聲開啟一條窄縫。一隊楚軍輕騎呼嘯而出,馬蹄踢踏起地麵混合著殘雪和泥濘的汙物,如同一道黑色的箭矢,迎向那片滾動的塵煙。

馬蹄踐踏著冰冷的淤泥。王子朝的親隨隻剩下稀疏數十人,簇擁在王子朝僅存的那輛馬車的周圍。車輪早已變形,車轍拖出扭曲的痕跡。馭車的人頭發淩亂不堪,臉上縱橫交錯全是塵土和汗水混合而成的肮臟泥溝,嘴唇因長時間缺水而裂開一道道泛著血絲的口子。他一邊拚命催趕著同樣疲憊不堪、口鼻噴著濃重白氣的馬匹,一邊倉皇回頭張望。馬車四周跟隨狂奔的十餘人個個衣衫襤褸,甲胄不全,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黃塵,早已辨認不出本來麵目。他們粗重地喘息著,口中呼出的白霧在冰冷的寒風中迅速消散。後麵隱隱約約傳來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和吆喝聲,追兵的叫喊聲已經可以分辨出內容!

楚人的輕騎卷起一路冰雪塵埃抵達他們麵前,如一道移動的壁壘驟然截停奔流!為首的楚將麵色冷硬如鐵,聲音在呼嘯的寒風中被吹得破碎:“來者何人?!”

護衛在馬車邊的一名騎士幾乎是滾落馬鞍,沾滿汙泥的雙手胡亂抹了一把凍得發僵的臉,露出下麵因疲憊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眉眼,嘶吼出的聲音沙啞變形到幾乎無法辨識:“王子……王子朝殿下!雒邑……雒邑失陷!求入楚!”

楚將冰冷的目光在人群後方掃視著那輛搖晃而肮臟的馬車,終於揮了下手。輕騎如同護衛牆,迅速分列兩翼,護持著這支絕對狼狽的隊伍,再次驅動馬匹,向著後方巨大的要塞城門方向折返奔去。身後,遠遠地,能看到有十餘騎追至,卻被楚地要塞城頭上驟然射下的密集箭雨無情阻隔在冰冷空曠的野地之外。那些人隻得勒馬徘徊片刻,最終無比不甘地掉頭消失在蒼茫灰黃的地平線上。

沉重的城門在王子朝身後緩緩關閉,發出巨大的沉鈍撞擊聲。他渾身包裹在肮臟破舊的皮裘中,艱難地掀開車簾一角,向外窺望而去。視線穿過楚軍黑底金邊的軍陣縫隙,落在遙遠的天際線。蒼茫天幕之下,雒邑方向巍峨的都城輪廓在冬日稀薄的大氣中若隱若現,像是一幅褪色泛黃的古畫。他清楚地看到,那象征著王權與國祚的巨大王旗懸於雒邑的高處,在強勁的北風中猛烈地飄揚翻卷。風卷起旗麵,撕裂了邊緣,如同燒焦的巨大布帛,在灰暗天幕下掙紮扭動。

王子朝疲憊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他死死捏著冰冷發硬的馬車簾布,手背上因用力而暴起條條青筋,指尖深深掐進了粗糙的木頭窗欞縫隙中。一股滾燙酸澀的氣流猛地湧上喉頭,又被冰冷的現實死死堵住,哽在胸口劇烈翻騰撞擊。他閉上眼睛,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壓抑沉悶的嘶吼。他僵硬地放下那沉重的布簾,重重仰靠回冰冷的車廂板壁。車輪碾過楚國邊境堅硬而陌生的石板地麵,發出空洞刺耳的回響。王旗焦裂飄揚的景象在他合攏的視野內壁灼燒著烙印,揮之不去。那些撕裂的布帛邊緣,仿佛正在不斷延展燒熔,最終將整個雒邑——連同那麵曾隻屬於他的旗幟——徹底化為漫天飄散的焦黑碎片。

吳軍如黑色怒潮般自柏舉的屍山血海席卷而下,一路撕開楚國早已千瘡百孔的防線。巨大的黑字旌旗在煙塵中狂亂地撕扯著天穹,馬蹄聲震動了整個江漢平原。楚王倉惶的車駕,在滿身浴血的親衛僅存者拚死拱衛下,碾過自己潰卒血肉模糊的肢體,一路向南逃向更深的荒澤。

消息如同插上了羽翼,飛越冰冷的江、漢之水,傳入楚國北境殘存的據點,也經由潛伏的驛卒傳遞至狄泉王宮。彼時,狄泉的冬日濕冷浸骨。密使悄然穿行於荒草覆蓋的沼澤小徑,避開大道,踏碎薄冰,將這條沾染了血腥濕氣的訊息送抵周敬王案頭。

密簡被內侍展開在冰冷的禦案上。敬王低頭看著那些在暗沉天光裡模糊刻下的刀筆痕跡。他久久未動。殿內隻餘下熏爐中香炭緩慢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嗶剝”聲。狄泉的王宮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冬日沼澤寒氣和宮殿深處殘留的古老木料腐朽氣息的味道。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敬王抬起手,不是拿起書簡,而是指節極其緩慢地在深色的、光滑微涼的楠木案幾邊緣來回摩挲,仿佛在感知某種源自材料肌理的堅韌與冰涼。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如同打開一道無形的閘門。這輕微的氣息打破了殿內凝滯的寂靜。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殿外陰沉欲雨的天色,投向未知的南方。

“楚國……郢都……現在在哪裡?”他的聲音響起,不是詢問具體所在,而是帶著一種仿佛在確認某個巨大存在的軌跡突然斷裂後的虛無感。

“啟稟陛下,”內監總管躬身應答,聲音壓得極低,“吳人長驅直入……楚王已……棄郢都,奔雲中澤……柏舉之後,楚軍潰散如沙……”他後麵的話語被模糊的氣音取代,暗示著難以言說的混亂與慘烈。

“……好。”敬王應了一聲。他抬起手,伸向禦案上那片冰冷的墨玉硯台。硯池邊緣光滑微涼。他那比常人格外白皙的手指,在深黑冰冷的墨玉映襯下幾乎毫無血色。他指尖蘸了極其稀少的一點冰涼凝滯的墨汁,隨後落在旁邊一張潔白、似乎還散發著淡淡青草氣息的楚國地圖邊角空白處。動作極其穩定地劃下墨跡,線條異常深濃銳利,如同刻入了紙的纖維之中——他標出了雲夢澤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地名。緊接著,他屈起中指關節,在那個剛剛標注的墨點上極其緩慢地、卻異常沉重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三聲沉悶的微響在寂靜的殿宇裡幽幽散開。

暗室的帷幕紋絲不動地垂落著,無聲無息如凝固的深潭。一個全身包裹在墨色勁裝裡,唯有腰間束帶透出一點微弱暗光的身影,自最幽暗的角落浮現出來,如同從黑暗的池底悄然浮上的影子。他沒有說話,微微躬身,旋即重新融入了那片沉甸的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衣料極其細微的摩擦聲證明他曾經出現。內監總管低垂著頭,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柱蔓延上去。禦案邊的燭火猛地跳躍了一下,在他低垂的視野裡投下一片劇烈晃動又瞬間平息的、模糊而驚悚的影子。

雲夢澤,浩瀚水澤深處,終年被濃重得化不開的瘴癘之氣籠罩。水氣沉甸甸地壓在蘆葦和水草的頂部,凝聚成的露水不斷滴落,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滴答”聲響。腐爛的水藻、淤泥中難以名狀的生物殘骸、還有那不知從何處淤泥深處透出來的朽敗木頭氣息,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頭暈目眩的惡臭沼澤。


最新小说: 漫畫重啟後,論壇讀者為我哭崩了 年代:穿書八零,軍官老公動心了 在毀滅邊緣開花 夜色拂曉 零域建築師 雪葬紀元 星淵之下:地球的崛起 開局一木筏:大佬的求生日常 山醫逍遙行 漢末三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