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京的冬,從未如此酷厲過。黑沉沉的雲靄沉沉壓下,將整個王城都裹挾在一種不祥的死寂裡。周武王的梓宮,被安置在宗廟最深處的幽室,那曾是盤繞無數先祖魂魄與權柄之力的地方,如今盛滿刺骨的悲傷與令人不安的巨大空寂。巨大白幡垂落如凝滯的瀑布,在終年不息的穿堂風裡沉悶地晃動,燭火艱難跳動於青銅燈樹之上,搖曳的光暈在周遭黑玉牆麵上拉扯出怪誕而壓抑的幢幢鬼影。冰寒的空氣裡彌漫著香料焚燒後濃烈而窒息的奇異味道,試圖遮掩生死的界限,卻隻令人喉嚨更加發緊。
薑尚跪坐在冰冷的蒲席上,身子挺得像營丘附近山崖峭壁上那株終年不凋的老鬆。他隻是將眼簾低垂著,目光停留在麵前巨大的玄色棺槨上。棺木乃深山中采伐的陰木所製,烏沉沉沒有一絲反光,仿佛能吞噬掉四周所有光線與聲響。薑尚眼角的褶皺裡似乎凝結著鎬京的風霜塵埃,也濃縮了昔日牧野戰場上的血火煙塵。時光之刀在此刻格外鋒利,悄然削去了曾共同並肩的偉岸身影。
鎬京的雪終於落了,細碎而急促,敲打在重簷獸脊上,窸窣作響,宛如無數細語低訴,又像是冰屑被無形之力抽打著大地。這聲響裡,太子誦小小的、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像被掐斷了脖子的幼鳥。他的母親邑薑,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倚靠在身旁一個高挑挺拔的男子臂膀之上。
“大兄……”邑薑低喚,破碎的聲音幾不可聞。
那男子正是薑尚的長子呂汲。他麵容剛毅如磐石,鼻梁挺直,眼神沉靜深湛,此刻卻也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濕霧,如同蒙著秋霜的深潭。他一言未發,隻是更穩地支撐住妹妹,手臂肌肉緊繃如鐵,仿佛要借這副血肉之軀支撐起這搖搖欲墜的天與地。
“老臣……薑尚!”低沉而飽含力量的聲音終於打破靈堂的死寂,撕裂了沉重的氣氛。薑尚直起腰,目光如炬般掃過角落中麵色各異、目光閃爍的幾位宗親與親近臣子。那些平日裡或謙卑溫馴、或勇武張揚的麵孔,此刻都顯出一種驚魂未定後的猶疑與揣測。在那巨大的權力真空麵前,無聲的暗流已開始悄然湧動。
“老臣薑尚!”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如銅鐘撞響在靈堂,“即刻奉太子殿下——不!吾王成王——旨意,晝夜馳騁,已至營丘召犬子呂豹入齊,暫攝封疆!”他眼神銳利,直如實質,壓得幾個竊竊私語的身影低下頭去,“稍後,老臣將親攜長男呂汲,回鎬京,侍奉少主,恭守宗廟!至於……”
他的目光落在了仍伏在巨大棺槨旁哀泣的姬誦身上,那孱弱的肩膀仍在不住地顫抖。薑尚的眼神掠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柔軟,聲音陡然變得沉重而堅定,如磐石投入深潭,激起不容置疑的回響:“至於此間喪葬禮製、內廷安穩、宮城宿衛……皆委於周公——姬旦!”
角落的人群中瞬間響起幾道掩飾不住的、倒抽冷氣的聲音。姬旦,那位文王幼子,武王最親近、也最富才乾的幼弟,此刻正立在稍遠的位置,身姿亦如庭中雪竹般孤直,麵容被哀慟的陰影籠罩。他未料到這重擔會在猝不及防間被擲到肩頭。
姬旦心頭猛地一顫,那如古井深不見底的幽邃眼眸驟然掀起驚濤。承先王之澤,護少主之安,此天降巨擔竟落己身?他下意識望向兄長武王沉眠的玄棺,那上麵凝固的冰冷寒氣直透骨髓。環視四周,宗室諸親那幾雙眼神如叢林暗中窺伺的狼瞳,隱在悲傷帷幕之後,伺機而動的躁動幾乎凝成實質的冷刺。周公感覺肩上一沉,無形的千鈞鎖鏈已然加身。但他旋即挺直了腰脊,將那一聲沉重的歎息無聲地揉碎在胸臆間。“鞠躬儘瘁……未卜生死而已。”念頭如流星劃過黑暗的意識。
未容喘息分秒,薑尚已決然轉身,對呂汲重重頷首。呂汲目光緊緊鎖住母親邑薑那張蒼白如紙、淚痕狼藉的臉,旋即又投向幼小的成王姬誦。他喉結上下艱難地滾動,似有無窮話語,卻終化為一個簡潔有力、重如千鈞的頷首。他俯身,用力握住邑薑的手,指尖的熱度傳遞著無聲的承諾,然後決絕鬆手,轉身大步流星地追隨著父親被風吹得鼓起袍角的背影,踏入靈堂之外鋪天蓋地的風雪之中。身後,隻剩下了無垠的寒冷、粘稠的悲傷,以及角落裡那一道道驚疑不定、心思各異的幽深目光。
青銅軛頭的車轅撕扯著泥濘與薄冰凝結的崎嶇古道,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如負傷的巨獸在低啞喘息。駕車的駿馬鼻孔噴著濃重的白氣,在嚴寒中一次次奮力拉緊韁繩。車窗蒙著厚實的皮革,隔絕了外界大部分風雪的嘶吼,也隔絕了視線。車廂內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案上小燈盞裡的光焰僅有黃豆般大小,隨著車身劇烈的顛簸在油麵掙紮,在薑尚皺紋深鐫的臉龐上勾勒出明滅不定、陰晴難測的詭譎紋路。
呂汲挨著車廂門框而坐,右手指尖下意識地、一下下輕輕叩擊著腰側那從不離身的匕首——一柄短小、鋒利、閃爍著青銅幽暗冷光的利刃。在營丘封地,在那片遼闊的齊東沃野上,麵對桀驁不馴的東夷古國,或是伺機複燃的殷商殘餘,這短匕曾無數次飲血,是他的膽魄,是他的依仗。然而此刻,在這搖晃向北、駛向風暴核心鎬京的簡陋車廂裡,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與沉重。這柄用於搏殺的利器,如今更像懸在他自己喉嚨上的冰冷的警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鎬京…”薑尚低沉的聲音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冰河下湧動的暗流。他目光並未離開案上那顫抖不休的火苗,“非營丘。刀,要磨;眼,更要明。”每一個字都像是冰棱砸在車廂的木板上。
呂汲指尖的叩擊猝然停止。他能感覺到父親目光的份量沉甸甸地壓在自己肩頸之上。“是…父。”他恭敬地垂首,聲音乾澀。鎬京,天子腳下,權力的漩渦中心。昔日武王尚在,營丘雖遠,血與火終究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而這鎬京……環伺的豺狼虎豹,都披著公卿世族的華服,言辭溫雅卻帶著淬毒的寒意,甚至身邊……想起角落裡那些宗室們閃爍的目光,呂汲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幾分。他腰間的短匕,此刻寒意似乎更重了。父親話中深意,他豈能不懂?
薑尚的目光掠過兒子瞬間挺直的脊梁和握緊的拳,那眼神如同洞穿萬物的鷹隼。他微微闔眼,仿佛被燈焰的跳動灼傷了。再睜開時,眼底已斂去那一絲深不見底的憂慮和悲愴,隻剩下千年頑石般的沉靜,仿佛在靈堂內那個一錘定音的太公又回來了。他不再言語,隻是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案上那盞小小油燈的陶質邊緣。光焰在指尖的陰影裡猛烈地抖動了一下,掙紮著,重新站穩。
車輪碾壓著碎石與冰泥混合的道路,發出持續不斷的、單調而沉重的碾軋聲。風雪的嗚咽被厚厚的皮革隔絕在外,卻又固執地從每一條縫隙裡鑽入,發出尖細嘶鳴。這聲音,終將一路跟隨他們,進入那座被權力、野心和漫天風雪包裹得密不透風的新王之城——鎬京。
三年時光,無聲碾過鎬京重重疊疊的宮闕屋簷,積落下深重的權力塵埃。成王姬誦早已褪儘了靈堂裡那份驚弓之鳥般的稚嫩,身形拔高了些,如抽條的白楊,臉上漸漸有了棱角的輪廓。隻是那份帝王威嚴之下,屬於少年的清澈底色尚未被完全消磨。此刻,他坐在偏殿暖閣內,難得有些懶散地倚著彩漆憑幾。他的目光越過庭中尚未完全凋零、隻剩光禿禿枯枝的石榴樹,仿佛透過重重宮牆,望向那已然消失在記憶邊緣的故土與自由。
“舅舅。”姬誦的目光收回來,落在下首端坐的呂汲身上,唇角牽起一絲刻意的鬆弛,“昨日騎射課上新得的小馬,性子可烈了……”少年天子試圖將話題拉向他此刻真正向往的東西。
呂汲聞言並未立刻回應。他身著朝服,神色恭謹而不失溫和,但眉宇之間沉潛著一份不易察覺的思慮。他微微側首,目光投向了窗欞旁靜立的身影——那是周公姬旦,正凝神翻閱著一卷新獻來的龜甲卜辭,燭光在他沉靜專注的側臉上投下莊重的剪影。自從武王梓宮被塵土覆蓋、成王登基之後,周公便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幾乎整個周王朝繁複如蛛網般的國事樞軸。案牘之上新竹簡堆積如同山丘,將他的身形映襯得格外疲倦,那眼下的青色,已與身上絳色深衣濃墨相仿。
一絲極細的憂慮,無聲地劃過呂汲眼底。他收斂心神,轉向成王,嘴角也隨之柔和地向上牽起:“烈馬才出良駒。王上禦術,臣亦有耳聞,漸見風範。不過……”
就在這時,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驟而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午後的寧靜。緊接著,是壓抑著喘息、強行鎮定下來的高聲稟報:“臣虎賁營值守,急報!自東方管叔駐防地而來!信使已至宮門!”
暖閣內最後一絲鬆弛的氣氛瞬間凍結。成王幾乎是彈跳起來,憑幾在他身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周公猛地放下手中龜甲,竹卷碰撞幾案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深凝的眼神如劍一般射向門口。
急促奔來的甲士單膝跪倒,臉上布滿被冷風割出的細痕,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報!管……管叔處使者言:殷……殷商餘孽……武庚!勾結部分東地諸侯……”他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因寒冷和驚懼而顫抖發硬,“其……其勢洶洶!更……更有流言……流言……”
使者說到此處,臉上血色儘褪,驚惶地望向成王身旁的周公,如同看著一尾即將咬破鎖鏈的洪荒凶獸,後麵的話堵在喉頭,無論如何不敢再吐露半字。
殿內落針可聞。連方才還呼嘯的風聲,也似乎在殿門關合後屏住了呼吸。周公臉上霎時間褪儘了所有血色,如同一張被反複捶打揉撚過的素白縑帛。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那使者因極度恐懼而不敢抬起的頭頂,嘴角抿成一道薄如刀刃的直線,再無半分柔軟。
成王攥緊了拳頭,年輕的麵孔繃緊,努力維持著鎮定,然而瞳孔深處閃爍的震怒和幾乎被冒犯的悲憤,卻暴露無遺。他望向周公的目光複雜至極,一時無言。
呂汲卻已霍然站起!一步搶上前,高大的身形帶著一股沙場歸來的壓迫感。“流言所指何人?!”他聲音不高,卻沉沉地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目光如鉤,死死攫住跪伏於地的信使,“說清楚!一字不漏!”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那甲士被這目光和氣勢所逼,身子篩糠般顫抖起來,牙關咯咯作響,像是被極北之地寒風凍了整整一季,一個字也再難擠出。巨大的恐懼如無形之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沉默如同洶湧的暗流,衝蕩著暖閣的每一個角落。空氣緊繃得幾乎即將碎裂。良久,周公緩緩站直了身體,所有激烈的情緒在他臉上褪去,隻留下一種近乎凝滯的冰冷。他沒有再看那甲士,目光轉向成王,聲音低沉,卻清晰無誤地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罪臣武庚……欲挾叛逆之師……又……散布流言,謂寡人……”他停頓了一下,喉結滾動,終是將那鋒利的字眼吐了出來,仿佛吐出淬了劇毒的寒匕,“……謂寡人將不利於王,欲效……商紂之故事……奪王位!”
此言一出,成王姬誦如遭重擊,猛地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了冰冷的殿柱上,發出一聲悶響。臉色由赤紅轉為死灰,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難以置信的屈辱與震怒。他張開口,卻隻發出嗬嗬的氣音。
就在同一刹那,周公姬旦撩起下裳,“咚”的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冰涼如水的金磚地上,以首觸地,發出了金玉撞擊般的悶響。他深深匍匐,寬大的朝服在身後鋪開如一片沉重的陰雲:
“臣……周公旦!請王命!”每一個字,都咬在牙關裡,蘊含著被至親汙蔑背叛的狂怒、以及破釜沉舟的決絕,“請王上降旨!予臣東征討逆之權!清環宇,戮叛賊!以——證——清——白!”
那沉重的頭顱依舊深深叩在冰涼的地磚之上,如同磐石沉入幽潭。鎬京宮殿中積澱了數載的平靜,終於在這淒厲北風呼嘯的冬日,被徹底撕成碎片。
“王上!”
呂汲一步踏出,身形穩如山嶽,躬身抱拳,聲音斬釘截鐵:“臣——齊汲!請隨周公東征!”
成王的目光從匍匐在地的叔父身上艱難地移開,再落回舅舅呂汲那張被殿內燭火映照得棱角異常分明的堅毅麵龐上。舅舅的眼神,灼灼如鑄,那裡沒有猶疑、沒有畏懼,隻有一片亟待飲血的乾渴。他劇烈起伏的胸腔慢慢平複下去,眼中那混亂的屈辱與震怒逐漸沉澱,淬煉出一種年輕帝王的決斷寒光。成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尖刺般貫穿肺腑,他霍然挺直了腰背,那單薄的肩背瞬間繃出帝王才有的凜冽線條。
“準!”年輕的聲音尚帶著一絲尚未褪儘的沙啞,卻已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山嶽般的力量,“周公旦!命汝總督東方諸國兵馬,討逆伐罪,為寡人蕩清妖氛!齊汲!”他目光如炬,釘在舅舅臉上,“統你部屬!隨軍東進!孤,要爾等凱旋!”
“臣——謹遵王命!”周公的聲音低沉如深淵回響,終於緩緩抬起了身體,那張凝滯如冰的臉上,隻餘下純粹的戰意。
呂汲抱拳躬身,未再多言,腰間的青銅短匕冰冷的觸感透過層層衣料滲入肌骨,提醒著他此去為何而戰。
夜色吞噬了鎬京城牆的輪廓,呼嘯的寒風如萬千幽靈在空曠的宮道上尖嘯著狂奔。一簇微弱的火把光芒在深沉的夜幕裡倔強地搖曳,艱難照亮著太公薑尚府邸緊閉門扉前一小片區域。光暈之外,無邊的黑暗更加顯得濃稠沉重。
門扉發出沉重的嘎吱聲被推開一道縫隙,管家蒼老的臉在火光邊緣閃現。看清門外佇立的來人後,他凹陷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哀痛:“啊呀!太公!少主!這……這般風雪夜……快!快進來!”
呂汲搶先一步邁入府門厚重的門檻,將門板在身後狠狠合攏,冰冷的鐵門閂沉重的撞擊聲隨即傳來,仿佛隔絕了外麵整個殘酷的世界。然而風雪與殺戮的硝煙氣息卻早已滲透骨血,難以拔除。
燈燭被匆忙點亮。昏黃溫暖的光線這才驅散了門廳的嚴寒,將兩人風塵仆仆、凍得青紫的臉顯露無遺。薑尚須發眉毛上皆結滿細密的白霜,被室內的熱氣一烘,化作細密水珠緩緩滾落,順著他深刻如刀鑿的皺紋往下流淌,混著泥點與冰碴,使他本就疲憊不堪的臉龐更加顯得溝壑縱橫,蒼老得無以複加。
當管家的目光終於徹底適應了光線,看清呂汲身上的景象時,他如同被雷亟般猛一哆嗦,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的悲鳴:“老天……我的少主……”他踉蹌著撲上前,雙手想要觸碰卻又極度惶恐,僵在半空劇烈顫抖。呂汲胸前堅固的青銅甲片被蠻橫的暴力撕裂開一道猙獰的口子,暗紅的血跡早已在冰冷的甲麵上凝結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深紫!那凝固的血塊下,透出的亞麻中衣也浸染了一大片斑駁粘稠的深色。呂汲微微側身避開管家那顫抖著試圖觸碰的枯手,沉聲道:“陳伯,不妨事,些許皮肉傷,被那些殷商老狗的青銅斷戈蹭了一下。”然而他的嘴唇卻因失血和嚴寒顯出黯淡的青紫色,說話時氣息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粗重和寒冷交加帶來的顫抖。
管家老淚縱橫,聲音哽咽扭曲:“太公……您……您這……”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薑尚猛地抬了一下手,掌心向下,那是一個極具分量的製止動作。他布滿老人斑和裂紋的手掌上亦是多處新創疊著舊傷,虎口崩裂的血痕尚未結痂。他深深吸入一口帶著暖意的空氣,仿佛要將一路凝聚的風霜和血腥都壓進肺腑深處再強行碾碎。“陳伯,”他的聲音粗糲如同砂礫,卻帶著磐石墜地的穩固感,“備熱湯、衣物。不必聲張。”他眼角的餘光掃過兒子胸前那猙獰的傷口和青紫的唇色,牙關在布滿皺紋的臉頰下咬出堅硬的棱角,隨即轉向呂汲,語氣異常平靜地問道,“情形如何?”
“殷商主力已潰!”呂汲挺直身體,聲音瞬間拔高,帶著浴血歸來的疲憊和勝利後激昂的餘燼,“霍叔死、管叔流竄!蔡叔被俘!武庚那豺狼之首,伏誅於亂軍!”他猛地握拳,胸前的傷口隨著這個動作傳來一陣抽搐般的銳痛,讓他眉頭瞬間擰緊,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周公帥軍追擊圍堵散兵殘寇,掃蕩叛亂餘孽,平定東方!”
薑尚聽著,臉上深重的陰霾裂開了一道縫隙。他並未追問兒子那明顯帶傷的緣由,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好……好……”他長長地、沉重地歎息一聲,仿佛要將壓在心口的巨石一同呼出,“此……戰大局……已定。”
管家正哆哆嗦嗦捧來衣物與布巾,聞言終於稍稍安定,哽咽著:“這……這總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看著父子兩人身上凝結著血泥冰碴、撕裂開的衣衫和甲胄,眼中再次湧上酸楚,“少主這……還有太公您這身子骨……如何經得起這般風刀霜劍奔波……”
“經不起也得經!”薑尚猛地打斷他,那磐石般沉穩的身形驟然挺得筆直,眼底爆射出淩厲逼人的寒光,仿佛適才那無法掩飾的疲憊和老態隻是燈影的錯覺,“西線!岐下!老秦人那邊……商紂的餘孽勾結了更西邊的犬戎殘部,又反了!氣勢正凶!岐下周舊都危矣!”他看著被驚得呆住的管家,一字一頓,仿佛每個字都帶著金屬撞擊的錚然之聲,“吾,已奉王命!領西征之師!五更——發兵!”
府邸內燃起暖意的燈火猛地跳動了一下,將三人佇立的影子長長地、猙獰地拖曳在灰白的牆壁上。方才那艱難換回來的東方勝訊,那慘烈廝殺後殘存的溫熱,在這一刻瞬間被驅散,被更加嚴酷、更加遙遠、裹挾著濃重血腥氣味的西線戰雲所覆蓋。呂汲胸前的傷口仍在隱隱灼痛,寒意卻更深地刺入了骨髓。他看著父親被霜雪浸透、傷痕累累、卻又陡然爆發出不遜青年時的凜冽殺氣的身姿,一股巨大的、帶著不祥預感的寒意,比鎬京的風雪更冷冽百倍,無聲無息地淹沒了心頭。
“太公……您……您這……”管家的聲音再次破碎,幾乎不成調子。這一夜,鎬京的風雪似乎永遠沒有儘頭,寒冷已經侵入了骨髓最深處。
宮門外廣場上的石板被雨水一遍遍衝刷後又曝曬,青黑中帶著粗糙的紋理。日頭西斜,拉長了殿宇投下的濃重陰影,將整座王城籠罩在一片遲暮的寂靜中。
沉重的宮門被無聲打開,呂汲獨自從那條幽深漫長的甬道中緩緩走出。時光已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上雕刻出新的痕跡,鬢角染上風霜痕跡,寬闊肩膀披著特賜的玄端朝服,上麵精致地繡著象征其顯赫身份的複雜紋章。這華服之下包裹的身軀依舊挺拔,但那雙曾洞悉戰場每一處變化、仿佛蘊藏無儘雷霆的深湛眼眸裡,曾有的烈焰光芒如今已淬煉為一片沉靜如深潭的冰封鏡麵,映照著權力中心的千般雲煙與萬丈沉浮。幾日前,那個曾用清亮又帶著一絲依賴聲音喚他“舅舅”的少年姬誦——成王,亦已在重重白幡遮蔽中駕崩,沉寂於鎬京郊野的蒼茫黃土之下。
幾片焦黃的梧桐葉被風卷起,在他腳下翻騰打轉,發出脆響,然後不甘地落回冰冷的青石板上。遠處,另一處宮門方向突然傳來隱約的鐘磬鳴響,帶著一種嶄新的、肅穆莊嚴的韻律。呂汲循聲轉過頭,目光投向那聲音的源頭——周康王姬釗即將登基大典的場地。新君禦極,舊臣仍在……這念頭如同冰冷的指爪,無聲地劃過他深埋的心底。
“老……將軍……”
一聲低沉沙啞的呼喚自身後響起,帶著沉重的喘息。呂汲迅疾回身。隻見一位鬢發已染儘霜雪的老將,正扶著一杆長戟,艱難地挪步而來。他腰背佝僂得厲害,似乎歲月和昔日征戰的暗傷已將他的脊柱碾碎重鑄。那副殘破的身軀上,卻仍套著一件因年深日久而黯淡磨損但漿洗得還算整齊的舊號衣。
呂汲的目光凝固在那老兵溝壑縱橫的臉上,深埋的記憶閘門轟然打開。“……張伯?”他失聲叫出聲,幾乎是下意識地快步迎上,伸出雙手欲要攙扶,“當年岐下周大夫門前的執戟老兵……是你?居然……居然還在?”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他父親薑尚當年西征平定商紂勾結犬戎叛亂時,曾在周室老宅效力過的衛士。岐下城頭那場驚天動地的血戰,城門曾一度被最悍勇的犬戎死士撞開一角,若非張伯和幾個老卒以命相搏,硬生生堵住那豁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老張伯的腰彎得更低了,渾濁的眼中泛起潮濕的淚光,臉上每一條褶皺都在抖動:“老……老朽的骨頭……還沒……爛光……隻是……”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發出破風箱般嘶啞的聲響,“腿腳……實在……不聽使喚了……守……守不得……宮門了……”話語裡浸滿了無法言喻的悲涼。
呂汲扶住老人單薄枯瘦、幾乎隻剩一把骨頭的臂膀,觸手一片硌人的冰涼。那杆曾挑落強敵的長戟,此刻隻成支撐枯朽身軀的拐杖。一股遲暮的寒意順著呂汲的手心一直竄上心口。
“將軍您……”老張伯抬起渾濁而依戀的眼睛,幾乎貪婪地看著呂汲那張依稀帶著昔日英朗輪廓、如今卻被權力和歲月刻下滄桑的麵容,“虎……虎賁衛?要護著……新王登基了?好好好……好啊!老朽……遠遠看著就行……看著……”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著呂汲的手臂,如同抓住記憶裡那柄能劈開黑夜、帶來生路的戰刀,“武王……成王……都……都走了……如今您……還有太公的血脈……要守著……新王了……”
張伯那因缺少牙齒而含糊不清的聲音還在耳邊絮絮叨叨,每個字都像粗糲的沙石刮擦著記憶的傷疤。呂汲手臂上傳來老兵枯瘦手指緊扣的力道,一種帶著生命最後熱度的執著。康王登基大典的華服在觸手可及處無聲地候著他。他將成為天子身側執戟而立的虎賁衛之首,一個象征絕對守護與忠誠的位置。但此刻,扶著這具僅剩一口枯澀氣息在支撐、隨時可能散架的老朽軀體,那無上榮光的職責驟然變得無比凝重。新王的冠冕之下,是更多如同老張伯這般零落在時光塵埃裡的累累枯骨。他每一次呼吸吐納,都仿佛吸進帶著鏽蝕與塵土味道的風。
“張伯,”呂汲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從胸腔深處碾過,沉穩異常,“新王大業初啟,少些言談,留存氣力,好好看著。”他有力地攙扶起老人幾乎無法支撐的沉重身軀,小心地挪到宮牆根下一處被午後陽光暖意尚未完全散去的角落,又不知從何處尋到一方粗糙卻乾淨的草墊鋪於石上,扶著老人慢慢坐穩。“在此歇息,待大典過後,再言其他。”
老人枯澀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著,最終模糊地鎖定了遠處宮殿巍峨的、開始被燈炬漸次點亮的輪廓。他喉頭“嗬嗬”兩聲,渾濁的眼中泛出一種奇異的期待和安定的光,隨即徹底鬆弛下來,仿佛將所有殘存的生命力都彙入最後這一望之中。遠處宏偉宮殿上空響起的悠長鐘磬和莊嚴禮樂,似乎都被他排除在感知之外。
呂汲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蜷縮在宮牆根、宛如一截枯木般的老兵,挺直了腰背。那象征虎賁之首的赤紅鬥篷在身後沉沉垂落,邊緣以金線密密繡出象征太陽威靈的古老卷紋,此刻每一縷金線仿佛都在黯淡的夕陽下無聲燃燒。他穩步融入甬道儘頭那片驟然亮起的煌煌燈火之中,衣袍的暗紅與金色的紋樣在光線下折射出不刺眼卻足夠堅實的威嚴光澤。
承華殿外,層疊矗立的巨型青銅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叢林,熊熊燃燒的鬆明火光將殿前廣場映照得亮如正午。九重石階之下,齊公呂汲按劍而立。他並未立於最高的階位,那屬於總攝朝綱的塚宰周公旦。赤金頭盔下,那副飽經沙場風霜侵淩、刻下歲月溝壑的麵容,此刻在肅穆華服與燃燒火焰共同映照下,如古銅精鑄而成,每一道皺紋都凝固了無與倫比的沉穩與力量。他高大筆挺的身軀穩如泰山,赫然已是新王姬釗身前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嶽屏障——虎賁衛之首,執守大周天子最盛大的登基儀典。
階下,諸侯百官如星羅密布。在最前排顯赫的位置上,晉、魯、衛三國諸侯均身著玄端繅裳大裘冕服,紋章赫然,象征著位極人臣的無上尊榮。他們神色端凝,偶爾彼此交換的眼神中,難掩一種同儕輝映的自矜。唯有列次稍稍靠邊的楚子熊繹,雖亦持觶肅立,但僅著尋常大夫朝服,既無顯赫紋章,更無象征榮寵的任何珍玩在身。他低垂眼瞼,那被光影切割得明暗分明的側臉上,是水波不驚的平靜,抑或強自壓抑的失落?無人敢於窺測。
突然,高亢的禮讚之音劃破廣場上凝重的空氣,宛如神隻之諭衝破雲端!
“天子……駕臨!”
沉重的冕旒懸垂著十二旒白玉珠串,每一晃動都折射著流動的天光。少年康王姬釗步出承華殿前殿門,踏上了那九重象征著通天之階的丹陛。猩紅厚氅如一團肅殺的火焰,映襯著他尚顯單薄的身姿,那份刻入骨髓的沉靜便有了超越年齡的驚人威壓。呂汲的目光如磐石般鎖定在王駕之上。他看到康王邁步登階時,足下那雙嶄新的赤舄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步履沉穩得不似少年。
就在康王行至階頂,距離承華殿正門僅數步之遙,最接近周室列祖列宗無上榮光的一刻,他竟毫無征兆地——停駐了。
時間驟然凝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整個廣場上萬眾屏息,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無形之手強行扭轉,牢牢鎖定在那於萬丈榮光之巔、巍巍殿門前獨自停駐的年輕身影上!少年天子的背影如同凝固的雕塑,猩紅大氅如血般靜止。
百官公卿中微起漣漪,無數細碎的低語瞬間被壓抑成一片死寂的風聲。呂汲按在腰間青銅長劍劍柄上的指節,在無人覺察的袍袖掩映下,猝然收緊!骨節在緊繃的皮膚下凸顯出慘白的顏色,那一瞬爆發的力量足以捏碎磐石。在他身後,如同山嶽般佇立的虎賁衛陣列,所有人的身體都瞬間繃緊至極限,目光如寒電般掃視著四周每一寸陰影!然而前方,隻有一身赤舄絳袍、身影尚顯單薄的康王獨自佇立於萬重光華彙聚之處。
承華殿那兩扇高大無匹、象征著人神分野的巨門緩緩向兩側洞開,發出沉重而悠長的摩擦聲,宛如開啟了一個被時光塵封的深邃紀元。殿內幽暗中躍動起無數長明燈芯火苗驟然的光芒,映照出周室自文王、武王以降曆代雄主的巨大冠冕,無聲地懸浮於虛空深處。
康王就在這光芒與黑暗交界的門檻上,緩緩地、無比鄭重地——跪了下去!
玄色大氅無聲地鋪展在冰冷的金磚之上,赤舄的尖端輕輕抵著門檻。少年天子脊背挺直如劍,向著殿堂深處那些光芒中沉浮的冠冕,向著列祖列宗的英魂——
深深地、虔誠地三叩首!
每一次叩首,頭顱與冰冷的金磚撞擊都發出沉悶而清晰的、足以穿透人心扉的巨響!如同三記沉重無比的鼙鼓,重重擂在所有目睹者的心臟之上!
階下眾臣目瞪口呆。按照古老的周禮,天子登基乃是秉承天命,君權神授,便是宗廟先祖,亦隻需行常規祭祀之禮便可。如此大禮參拜,前所未有!
待第三拜完畢,康王緩緩抬起上身。當他終於挺直脊梁站立起來時,呂汲清晰地看到康王的眼眸如同一潭澄淨的深湖,深邃而沉凝,剛剛那些舉動所牽引的波瀾已然平複下去,隻餘下絕對的清明與肅穆。那眼神不再是一個年輕君主的意氣風發,而是曆經沉澱、深知自己肩負這至尊冠冕沉重分量的靈魂才擁有的洞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