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車前第六日,西部最後一段軌道進入夜間焊接階段。
移動指揮車的鐵皮頂被山風刮得哐當作響,詹姆斯·麥克萊恩攥著工程進度表的指節發白:“昨天後半夜又有七個人離崗,三個蹲在路基上用鐵鍬畫符,說看見鐵軌底下伸出手拽褲腳。”他猛地扯鬆領結,露出喉結上一道新刮的血痕,“再這樣下去,工期要拖進雨季。”
康羅伊沒接話。
他望著窗外——二十米外的焊接點,乙炔焰的藍光裡,兩個華工正扶著鋼軌,但其中一人的鎬頭始終懸在半空,眼睛直勾勾盯著鐵軌與凍土的接縫處,像被釘住的鳥。
“我去看看。”他摘下軍大衣搭在椅背上,皮靴踩得鐵皮地板咚咚響。
麥克萊恩剛要阻攔,卻見康羅伊已經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山風卷著雪粒子灌進領口。
康羅伊沿著木板道往工人營地走,路過篝火堆時,幾個愛爾蘭壯工正用錫杯喝朗姆酒,但沒人說笑。
一個紅頭發的小夥子突然舉起杯子:“看!鐵軌在喘氣!”杯中的酒液劇烈震蕩,濺在他臉上,他卻像沒知覺似的,繼續用走調的口音重複,“喘氣……喘氣……”
康羅伊的腳步頓了頓。
他在一頂藍布帳篷前停住,帳篷布上用紅漆歪歪扭扭寫著“李二狗,廣東台山”——昨夜巡查時,這個二十歲的青年裹著棉被夢遊到懸崖邊,要不是劉大海撲過去拽住,此刻該躺在停屍袋裡了。
守夜的劉大海從陰影裡直起腰。
這個總把褲腳紮進綁腿的華工領班,此刻眼裡布滿血絲,手背上還留著指甲抓撓的血痕:“康先生。”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鐵板。
康羅伊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他們最近總說夢話?”
“不是夢。”劉大海蹲下來,用枯枝在雪地上畫了道彎線,“李二狗醒來說,他看見好多穿馬褂的人跪在鐵軌下,說‘莫要斷我輪回’。老張頭更邪乎,說聽見有人用他娘的聲音喊‘回吧,回咱梅縣的土窯’——可老張頭他娘十年前就沒了。”他突然攥緊枯枝,指節泛白,“這些念頭是硬塞進來的,像拿針往腦殼裡紮。”
康羅伊的指尖輕輕叩了叩懷表。
表蓋內側“等你回家”的刻痕硌著皮膚,讓他想起昨夜差分機屏幕上那些蠕動的黑霧。
他蹲下來,雪水浸透了褲腳:“最近有沒有人收到老家的信?或者……接觸過從東方來的東西?”
劉大海搖頭:“上個月有船從舊金山運來兩箱工具,說是上海的銅器行訂的。卸貨時我瞅了眼,箱子裡墊的草紙印著‘南京城隍廟’——”他猛地抬頭,“您是說那些銅器?”
康羅伊沒回答。
他站起身時,後頸的汗毛突然豎起——這是超凡感知啟動的征兆。
某種黏膩的、帶著黴味的精神波動正順著鐵軌往工地方向爬,像條吐著信子的蛇。
“去把亨利叫到指揮車。”他扯了扯劉大海的衣袖,“讓他帶差分機的備用晶板。”
兩小時後,指揮車的暖氣開得太足,玻璃上蒙了層白霧。
亨利·沃森的指尖在差分機鍵盤上翻飛,綠色字符如暴雨般衝刷屏幕。
康羅伊站在他身後,看著係統將萬名工人的夢境片段交叉比對——當“戴清朝官帽的石像”“永鎮黃泉”這些關鍵詞以血紅色標注出來時,他的瞳孔微微收縮。
“是集體催眠。”他抓起鉛筆在便簽上畫了條鐵軌,末端畫了個骷髏,“慈禧殘部還攥著南京銅鑰的靈波,通過薩滿遺術把恐懼塞進工人意識裡。他們要的不是人命,是讓這些人自己放下工具。”他劃掉骷髏,寫上“放棄”兩個大字,“因恐懼停手,比刀架脖子更徹底。”
亨利推了推眼鏡:“需要我黑進他們的靈波信道?”
“不。”康羅伊撕掉便簽,“用我們的信念對衝。”他指向牆角的留聲機,“把華工的《開山號子》、愛爾蘭人的鉚釘聲、蘇格蘭風笛聲混在一起,讓差分機調製成α腦波頻率。今晚九點,《人類之聲》廣播加播這一段,就叫‘我們的節拍’。”
亨利的手指在鍵盤上頓住:“您是說……用真實記憶對抗幻覺?”
“他們塞進來的是彆人的恐懼,我們要種下自己的錨。”康羅伊敲了敲差分機的水晶屏,那裡正循環播放著李二狗在工地上給同鄉看女兒照片的畫麵,“當號子裡喊出‘妹仔等阿爹’,當鉚釘聲裡混著‘給兒子攢學費’,這些念頭會變成鉤子,把工人從幻覺裡拽回來。”
第一晚九點整,工地上空的高音喇叭準時響起轟鳴。
康羅伊站在指揮車頂上,看著燈光覆蓋的區域——三個曾在換崗時呆立的華工突然顫抖起來,其中一個捂住耳朵,卻露出笑容:“是俺娘!她在喊‘阿福,吃飯嘞’!”另一個跪在雪地裡,用台山話哭著說:“阿菊,俺鋪的軌能載你坐火車了……”
詹姆斯·麥克萊恩舉著望遠鏡從另一側跑來:“看!焊接點的老張頭動了!他剛才還盯著鐵軌發愣,現在抄起焊槍了!”他的聲音裡帶著破音,“上帝啊,他在焊槍上刻字——‘給秀蘭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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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羅伊望著逐漸沸騰的工地,呼吸慢慢平穩。
風卷著號子聲撞在雪山上,驚起的烏鴉群掠過月光,像撒向天空的黑種子。
與此同時,三公裡外的情報帳篷裡,埃默裡·內皮爾的鋼筆突然戳破了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