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冰洋冰層下的震顫尚未完全平息,五月的蒙大拿平原已被蒸汽與汗水浸透。
康羅伊站在臨時搭建的觀測塔上,望著鐵軌如銀蛇般向地平線遊去,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表內側的刻痕——那是詹尼用銀匙親手鑿出的“與子同軌”,此刻在晨霧裡泛著溫涼的光。
“康先生,鮑德溫的《芝加哥論壇報》又登了新文章。”埃默裡喘著粗氣爬上木梯,羊皮紙在他手裡簌簌作響,“他們說您這是‘拿工人性命賭麵子’,還說十英裡鋪軌連上帝都辦不到——哦對了,最後那句是‘除非康羅伊偷偷給鐵軌施了魔法’。”
康羅伊接過報紙,頭版標題刺得他眯起眼。
鮑德溫陣營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油墨裡浸著老牌鐵路商對新興資本的輕蔑。
但當他抬眼望向平原儘頭——那裡五十頂藍白條紋帳篷正依次掀開,華工的粗布短打與愛爾蘭工人的紅綠格圍巾在風裡翻卷如旗——嘴角便浮起若有若無的笑。
“去告訴印刷所,”他將報紙折成方正的紙包,“加印五千份挑戰書,把‘尊嚴大道’五個字用燙金。”他轉身時披風揚起,露出腰間彆著的差分機終端,“另外,讓阿爾瑪查查,鮑德溫的人最近是不是總往教堂跑——聖殿騎士團的鼻子,該被鐵軌壓一壓了。”
埃默裡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出聲:“您這是要把賭局變成戰書啊?”他抓過報紙塞進懷裡,木梯在他蹦跳下吱呀作響,“我這就去!順便讓報童把‘雙鷹突擊隊’的旗子插滿鎮公所——帕特裡克那家夥今早把三桶威士忌搬進帳篷了,說要等破紀錄那天‘讓康先生的香檳醉倒整個蒙大拿’!”
觀測塔下,劉大海正用麻繩捆紮最後一摞枕木。
他的手背還留著昨夜刻銅牌時的血痕,此刻卻像撫摸嬰孩般撫過枕木上的標記——那是華工用朱砂點的“安”字,與愛爾蘭工人刻的三葉草交疊在一起。
“老陳,把夯錘再磨利些!”他突然吼了一嗓子,聲音撞在晨霧裡嗡嗡回響,“等會鋪軌時,每根枕木都得像釘進自家門檻似的!”
另一邊,帕特裡克·墨菲正往工人手裡塞煮得滾燙的土豆。
這個紅鼻子的愛爾蘭老工頭扯著破鑼嗓子唱《丹尼男孩》,粗糲的手指卻精準地將土豆塞進每個工人的布兜裡:“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讓那些說咱們是‘醉鬼’的雜種閉緊嘴!等會對接鋼軌時,聽華工兄弟的號子——他們敲三下,咱們就推半寸,明白?”
天未亮透,五百人的隊伍已在平原上拉出半裡長的陣線。
康羅伊設計的“流水式鋪軌法”像精密的差分機齒輪般轉動:最前端的華工扛著改良夯錘,六個人一組,喊著“一二——起!”的號子,三錘就能將枕木砸進凍土;中間段的愛爾蘭工人接過鋼軌,兩人一組用撬棍對準接口,鐵砧敲擊聲與華工的號子此起彼伏;最後是機械臂操作手,戴著厚皮手套轉動搖柄,螺栓入孔的“哢嗒”聲像極了教堂的報時鐘。
“看!第三組枕木偏了半寸!”埃默裡舉著銅喇叭衝現場喊,聲音裡帶著亢奮的破音,“劉頭!您的人——哦不,他們自己調整了!上帝啊,那個小個子華工用膝蓋頂著枕木,另一個拿夯錘輕輕敲……完美!現在鋼軌對接——帕特裡克的人跟上了!他們在笑!那些家夥在笑!”
中午時分,六英裡的裡程碑被豎在路邊時,圍觀的記者們終於放下了筆。
《紐約先驅報》的老湯姆摘下禮帽扇風,鏡片上蒙著薄汗:“我報道鐵路二十年,從沒見過這樣的——他們不是在乾活,是在跳弗吉尼亞輪舞!”他的速記本上,“華工”與“愛爾蘭人”兩個詞被畫了無數道著重線,墨跡幾乎要洇透紙背。
變故發生在午後三點。
鉛灰色的雲團突然從西邊壓來,豆大的雨點砸在鋼軌上,濺起細密的水霧。
約翰·哈裡森派來的“線人”混在人群裡高喊:“康羅伊用了德國特種鋼!不然濕鐵軌怎麼可能抓得牢?”幾個記者聞言抬起頭,鋼筆懸在半空猶豫不決。
“放屁!”詹姆斯·麥克萊恩的吼聲蓋過了雨聲。
這位總工程師扯下被雨水浸透的外套,抄起腳邊的鋼鋸就往最近的鋼軌上壓。
鋸齒與金屬摩擦的尖嘯裡,他額頭的青筋跳得像敲鼓:“喬治給的是賓夕法尼亞的好鋼!我親自驗過三回——”鋼屑飛濺中,一段三十厘米長的鋼軌被生生鋸斷,“化驗室就在兩裡外!現在就送過去!誰要是敢說半個‘假’字,我用這鋸子給他刮胡子!”
雨幕裡,兩個工人舉著鋼軌樣本狂奔的身影成了最鮮活的注腳。
半小時後,騎快馬的報童衝進現場,手裡的紙條被雨水泡得發皺,卻依然能看清上麵的大字:“成分:鐵98.7,碳0.8,其餘微量元素符合本土礦脈特征。抗壓值:每平方英寸2.3萬磅——優於陸軍火炮炮管標準。”
《紐約時報》的女記者莉莉·卡特猛地站起來,發梢的雨水滴在筆記本上,暈開一片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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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起相機時,鏡頭裡恰好映出劉大海和帕特裡克的背影——兩個被雨水澆透的男人正勾著肩膀,往工人手裡塞用油布裹著的熱薑茶。
華工們用生硬的英語喊“謝謝”,愛爾蘭人用蹩腳的粵語回“應該”,混合著薑茶的香氣在雨霧裡漫開。
“這不是奇跡,”莉莉對著采訪本快速書寫,筆尖幾乎要戳破紙頁,“這是被記住名字的人,在給世界刻下新的名字。”
雨停時,西邊的天空裂開道金紅色的縫。
康羅伊站在觀測塔上,看著工人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無數把鋼釘釘進大地。
他摸出懷表,詹尼刻的字在殘陽裡泛著暖光,而差分機終端在他掌心震動——阿爾瑪的電報剛到:“冰淵符號頻率提升300,建議今夜月相時啟用骨筆。”
但此刻他的目光,隻停留在平原儘頭那排正在移動的身影上。
五百個被雨水洗得發亮的後背,正隨著號子聲起伏,鋼軌與枕木的碰撞聲裡,隱約能聽見有人用漢語和英語混著唱:“鋪一條路啊,通到太陽落的地方——”
風卷著鐵鏽與汗水的味道掠過觀測塔,康羅伊解開領口的紐扣,讓帶著雨氣的風灌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