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各答總督府的大理石台階被晨露浸得發亮時,喬治的馬靴已經碾過第三級。
詹尼捧著黑絲絨禮盒跟在右側,緞帶在她腕間繞了三圈——那是裝勳章的盒子,緞帶的鬆緊是她昨夜試了七次才確定的,既不會勒出壓痕,又能在掀蓋時發出最清脆的聲。
您在摸袖口。詹尼突然出聲。
喬治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拇指正無意識摩挲著禮服袖口的金線,那是詹尼親手縫的,針腳比哈羅公學的算術題還工整。緊張?她的聲音輕得像飄在香根草茶上的奶泡。
喬治低頭看她。
晨霧裡她的睫毛沾著水珠,發梢用玳瑁簪彆成低低的發髻——這是他說過最襯她的發型。不是緊張。他扯了扯領結,金屬領扣硌著喉結,是在想,四十年前我父親被授銜時,是不是也穿著同樣款式的禮服?
詹尼的手指在禮盒上頓了頓。
康羅伊男爵的名字在倫敦社交界是塊發餿的蛋糕,可此刻總督府門廊上懸著的聯合王國國旗正被風卷起一角,露出底下新掛的維多利亞女王紋章——時代在變,就像他昨夜在帳篷裡翻的那本古波斯手稿,字跡褪色的地方,總藏著新的紋路。
授勳廳的穹頂垂著水晶燈,十二盞煤氣燈把空氣烤得暖烘烘的。
喬治單膝點地時,能聞到身後印度侍從身上的檀香味。
總督的手指撫過勳章綬帶,黃金表麵還帶著鑄模的餘溫:康羅伊中尉,賈拉拉巴德的空營計讓叛軍折了半個騎兵團,這份機敏......他突然笑了,比我當年在滑鐵盧學的戰術有趣多了。
勳章扣上肩章的瞬間,喬治聽見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那聲音讓他想起實驗室裡差分機的齒輪——都是咬合,一個在肩,一個在桌下。
他抬頭時正撞進總督的目光,對方眼底有團暗火,是老政客看獵物的眼神。
宴會在側廳舉行。
銀燭台裡的蜂蠟燒到一半,融成琥珀色的眼淚。
喬治端著雪利酒站在落地窗前,玻璃上蒙著濕熱的霧氣,把外麵的棕櫚樹暈成模糊的綠團。
埃默裡·內皮爾的聲音突然從身後炸響:上帝啊喬治!
你這枚勳章比我父親的嘉德勳章還亮!他的領結歪在鎖骨處,袖口沾著奶油漬,活像剛從甜點桌裡鑽出來。
那是因為你父親的勳章在盒子裡躺了二十年。喬治笑著碰了碰他的酒杯,餘光掃過人群——東印度公司的大班們湊在角落,手指敲著銀匙;駐印軍的將領們圍著火爐,肩章上的金線蹭著爐灰;還有兩個穿靛藍紗麗的女士,正用孟加拉語小聲議論他的眼睛顏色。
聽說您在考慮邊境開發?一個留著八字胡的上校端著酒杯靠過來,袖口繡著旁遮普軍團的徽章。
喬治認出他是霍普金斯的老上司,上次戰役中被叛軍斷了補給線的那位。賈拉拉巴德的峽穀要是通了鐵路......
不是鐵路。喬治轉動酒杯,酒液在燭光裡晃出紅金的漣漪,是測繪。他看見對方眉峰挑了挑,用新式測繪儀標繪地形,既方便運糧,也能......他頓了頓,看清哪些山坳裡藏著未開采的鐵礦。
上校的手指在杯壁上敲出鼓點。
喬治知道他聽懂了——鐵礦,意味著火槍,意味著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會被撕開一道縫。
人群突然起了騷動,瑪伊·布哈戈的身影從屏風後閃出來。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紗麗,脖頸間的珍珠項鏈是喬治上周送的,此刻卻被她攥得發緊。
先生。她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銀鈴,花園的噴泉旁有封信,用您實驗室的蠟封著。
喬治跟著她穿過露台時,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龍涎香——那是莫臥兒宮廷的香方,她說是母親教的。
噴泉的水聲蓋過了腳步聲,信就壓在大理石池沿下,羊皮紙邊緣焦黑,像是從火裡搶出來的。
法國間諜。瑪伊的指尖劃過信末的蠟印,那是朵褪色的鳶尾花,弗朗西斯·杜邦,偽裝成考古學家,在打聽您實驗室的星象儀
喬治把信折成四折,塞進內袋。
他能感覺到心跳在加速,但臉上隻掛著赴宴時的禮貌微笑:讓拉希米查他的船票,查他在孟買見了哪些人。瑪伊點頭,紗麗的金綴子在月光下閃了閃,像某種古老的暗號。
深夜的實驗室裡,約翰·拉姆齊的工作台亮著乙炔燈。
老人正用放大鏡盯著差分機的主機插線接板,銀白的頭發在燈光裡泛著藍。您要把核心模塊塞進測繪儀的外殼裡?他的喉結動了動,這可比改裝惠特沃斯步槍複雜十倍。
但能讓那些間諜的望遠鏡裡,隻看到一堆羅盤和刻度盤。喬治摸出懷表,鳶尾花圖案在金屬表麵泛著冷光,明天開始,所有圖紙都標測繪儀3型,連實驗室的門牌號都改。
約翰突然笑了,皺紋裡嵌著油泥:您和康羅伊男爵真不像。他用鑷子夾起一個齒輪,他當年總說貴族不該碰機油,您倒好,把機油灌進了曆史的齒輪。
窗外傳來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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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希米·薩卡爾的馬車停在巷口,車夫舉著燈籠,照亮他手裡的銀盤——盤上躺著張燙金請帖,邊緣用金線繡著蓮花和蛇的圖騰。土邦王公的邀請。拉希米的胡子被夜風吹得翹起,他說想聊聊邊境的鐵礦和種姓的規矩
喬治捏著請帖,能感覺到金線刺著指尖。
種姓,鐵礦,這兩個詞像兩根細針,正慢慢紮進他新織的網裡。
詹尼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帶著剛煮好的可可香:要我幫您挑明天見王公的領結嗎?
酒紅色還是藏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