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話,隻是轉身走向門外。
蒸汽牽引車的轟鳴在巷口炸響時,蘇六才發現那輛黑鐵怪物不知何時已停在青石階下。
“上車。”康羅伊的聲音像浸了冰水,“帶你看樣東西。”
太湖的風裹著魚腥味撲進車廂時,蘇六的怒氣已被顛簸的土路磨去三分。
廢棄碼頭的朽木棧橋上,陳蓉和正踩著碎貝殼來回走動,月白披風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她抬手指向水麵,兩艘蓋著油布的木船正緩緩靠岸,船舷上“楚”字旗號在月光下若隱若現——正是左宗棠信裡說的“被扣”貨船。
“陳姑娘,點貨。”康羅伊扶著車門站定,晚風掀起他的西裝下擺,“把湖南的貨單念給蘇統領聽聽。”
陳蓉和抽出腰間的象牙算盤,珠串碰撞聲混著浪濤:“硝酸鉀三百擔,硫黃一百二十擔,木炭八十擔——和左帥月初發的清單分毫不差。”她轉身時,東珠簪子撞在棧橋上,“隻是繞了崇明島走了海路,多耗了七日。”
蘇六的喉結動了動:“那淮軍......”
“他們截的是假船。”康羅伊彎腰撿起塊碎貝殼,在掌心碾成粉,“我讓陳氏放了兩艘裝著鹽巴的空船,換淮軍多拿五百支雷明頓步槍。李中堂要麵子,左帥要裡子,兩船火藥能打十場小仗,五百支槍能讓淮軍在蘇北多撐三個月——”他抬頭望向蘇六發紅的眼眶,“湘淮真鬥起來,英法的炮艦早順著長江打到安慶了。”
棧橋下突然濺起水花,一條銀魚躍出水麵又摔回去。
蘇六望著月光在水麵碎成金箔,突然笑了:“您這哪是做生意......您是拿咱們當棋子擺棋盤呢。”
“擺棋盤總比掀桌子好。”康羅伊拍了拍他的肩,蒸汽牽引車的轟鳴再次響起時,陳蓉和的身影已融在夜色裡,隻剩算盤珠子的輕響還飄在風裡。
子時三刻的梆子聲剛敲過,怡和洋行的門環就被叩了三下。
阿福掀開門簾時,李鴻章正站在青石板上,湖藍馬褂外隻披了件玄色鬥篷,靴底沾著蘇州城外的泥。
“讓喬治先生獨見。”他摘下鬥笠,鬢角的白發被夜風吹得亂翹,“我有要緊話。”
康羅伊在書房生了盆炭火。
李鴻章解下鬥篷掛在衣架上,補子上的金線在火光裡泛著暖光。
他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展開時露出半卷灑金宣紙,墨跡未乾的小楷爬滿紙麵:“我擬了道折子,請設南洋海防總局,統管江浙閩粵的洋務。”他指尖點著“洋務總董”四個字,“你若全力助我,這個位置就是你的——免稅通商,不限兵械,比當什麼洋行買辦體麵多了。”
康羅伊撥弄著炭盆裡的棗木,火星劈啪濺在銅火鉗上:“少荃公可知,上個月我在倫敦收到份電報?”他突然抬頭,目光像穿過炭盆的火焰,“格林威治天文台說,地磁場異常增強了三成。巴黎的神父在懺悔室裡發瘋,說聽見‘神的國不在此處’。”他從抽屜裡摸出支鴉片酊混合劑,點燃時煙霧在兩人之間繚繞,“我不要官位,我要的是......”煙霧模糊了他的眉眼,“當那些說‘神的國不在此處’的東西真的來臨時,有人能開炮。”
李鴻章的瞳孔縮成針尖。
他盯著康羅伊指尖的火焰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抓起那卷折子,“哧啦”一聲撕成兩半:“好,我信你。”他起身時鬥篷掃過炭盆,“但你得記住——我淮軍的炮,隻打該打的東西。”
門“吱呀”一聲合上時,康羅伊摸出懷表看了眼。
子時四刻,正是血月升起的時候。
蘇州北塔的飛簷在月光下泛著暗紅。
康羅伊背著便攜式地磁儀爬上塔頂,木梯在腳下發出老舊的呻吟。
他展開差分機,銅指針剛觸到刻度盤,屏幕突然爆出刺目的藍光——紫禁城方向的能量讀數直線飆升,長江中下遊七個小點在地圖上同時亮起,像七顆將落未落的星。
“我的國不屬於這世界……”
電流雜音裡突然迸出幾個音節。
康羅伊猛地按下錄音鍵,差分機的齒輪轉得更快了。
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達達拜抱著本《不列顛博物館東方手稿彙編》衝上來,眼鏡片上蒙著薄汗:“我查了《偽經·以諾書》殘卷,這句話被扭曲過——原句是‘我的國不屬於這世界’,但現在......”他翻到某一頁,指著褪色的拉丁文,“像有人在反向念誦,用這種聲音......”
塔下的太湖突然發出悶響。
康羅伊探身望去,月光把湖麵染成血色,浪頭拍在礁石上,竟濺起星星點點的熒光,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水下翻湧。
他握緊差分機,屏幕上的七處節點仍在共振,頻率越來越快,快得幾乎要連成一片。
“阿福!”他對著樓下喊,聲音被風聲撕碎,“去碼頭等長沙來的電報!”
夜風卷著塔鈴的清響掠過耳際。
康羅伊摸出懷表,金屬表麵凝著層薄霜。
表蓋內側,詹尼的畫像在血月裡泛著暖黃的光。
他突然想起三個月前長沙兵工廠奠基時,左宗棠拍著他肩膀說的話:“喬治先生,等你的機器能造後膛槍那天......”
塔下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阿福舉著盞風燈跑上來,燈影裡,他手裡的黃紙信箋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長沙急件!”
康羅伊接過信箋的瞬間,差分機突然發出刺耳的蜂鳴。
他望著信箋上“兵工廠落成”四個墨字,又抬頭看向血月籠罩的太湖——那裡的浪頭,似乎比剛才更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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