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卷著鹹濕的霧氣撲上費城港務局的石階時,康羅伊的靴跟正碾過半枚破碎的威士忌酒瓶。
磚牆上“禁止征兵!”的炭黑塗鴉還在滴著雨水,幾個市政工人正踩著梯子用石灰覆蓋,刷牆的鬃毛刷子每一下都發出刺啦聲響。
“三十七人受傷,兩名暴動者死於流彈。”詹姆斯·奧唐納局長的警帽簷還在滴水,他捏著記錄本的手指關節發白,“拘捕了六十三名主要煽動者,但……其中有五個是碼頭搬運工的孩子,最大的才十六歲。”
康羅伊的手套蹭過蒸汽警用車冰涼的金屬外殼。
三天前他站在黎明新村的工地上看陽光落銘牌時,可沒想到費城東區的愛爾蘭移民會因為《歸化法》裡的兵役條款掀翻兩輛運兵車。
他望著奧唐納發紅的眼尾——這位局長昨晚應該在警局守了通宵,製服第二顆紐扣係錯了位置,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襯衫。
“撫恤傷亡警察家庭,修複警局設施。”他從內袋抽出支票簿,鋼筆尖在雨幕中懸了兩秒,“五萬美金。”
奧唐納的喉結動了動。
康羅伊注意到他警服右肩有塊焦黑——是流彈擦過的痕跡。
“這不是施舍。”他壓低聲音,鋼筆在支票上劃出利落的弧線,“是投資秩序。您的警員站在暴民和商鋪之間時,穿的不隻是警服,是費城的體麵。”
奧唐納接過支票的手在抖。
遠處傳來送葬的風笛聲,是某個暴動者的家屬在收屍。
康羅伊望著石灰刷過的塗鴉漸漸變成慘白,想起今早收到的電報——詹尼說紐約港的華工已經開始登記,他們的手繭適合握鉚釘槍,不適合握磚頭。
當晚的《大西洋月刊》排版室裡,艾米麗·霍普金斯的鋼筆尖戳破了第三張稿紙。
她望著暗房剛洗出的照片:康羅伊蹲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受傷警員的後背,雨水順著他禮帽滴在青石板上,另一隻手正把自己的手帕按在警員的傷口上。
這畫麵太完美了,完美得讓她想冷笑——可當她翻到照片背麵,看到攝影師大衛潦草的備注“他在雨裡蹲了二十分鐘,直到救護車來”,冷笑就卡在喉嚨裡化了。
“標題《誰在守護混亂邊緣?》。”她對排版工說,指尖敲了敲照片邊緣,“把這段加上:‘當暴民的石塊砸向商鋪時,有人選擇撿起點燃的火把,有人選擇遞上止血的手帕。’”
淩晨兩點,廢棄燈塔的煤油燈在風裡打擺子,把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石牆上,像兩張糾纏的皮影。
威廉·達菲的粗布外套還帶著碼頭的魚腥味,他盯著康羅伊推過來的文件,封皮上“本土保衛同盟”幾個字被煤油燈烤得卷了邊。
“你放了替罪羊。”達菲的愛爾蘭口音在風裡發澀,“我聽說那些小崽子在警局隻關了三小時,出來時口袋裡還塞著麵包。”
“真正的主謀在州議會喝雪利酒。”康羅伊翻開文件,露出裡麵交叉比對的捐款記錄——查爾斯·布萊克伍德的名字在二十筆彙款單上重複出現,“我要你在風頭過去後揭發這些。”他的指尖劃過信使路線圖上的紅筆標記,“愛爾蘭人會相信他們選出來的領袖,而不是倫敦來的資本家。”
鐵盒打開時,十萬美金的彙票在昏黃燈光下泛著冷光。
達菲的手指撫過彙票上的水印,像在摸一塊發燙的煤。
“建技工學校……”他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鐵鏽味的苦澀,“我父親在都柏林修教堂,被英國佬打斷過三根肋骨。他說手藝是窮人的槍,可槍要能打響才算數。”
“這裡的槍是圖紙和鉚釘。”康羅伊合上鐵盒,推到達菲手邊,“等你的學生能看懂差分機圖紙,能修蒸汽火車頭,布萊克伍德之流再喊‘外來者搶飯碗’時,人們會問——搶的是他們的飯碗,還是他們的傲慢?”
達菲沉默了很久。
海風突然灌進燈塔,吹得煤油燈劇烈搖晃,他的影子在牆上晃成一片模糊。
“若有一天你背棄承諾……”他抓起鐵盒,指節捏得發白,“第一個燒你工廠的就是我。”
紐約第五大道的黎明控製中心裡,詹尼的蕾絲袖口沾了點差分機的機油。
她望著終端屏幕上跳動的數字——就業數據、鐵路用工需求、地方稅收增長模型正以綠色光帶交織成網。
十二份定製化報告在女文員的手下逐一封裝,最上麵那份《勞動力流動與國家韌性》的封皮是她親自選的藏青色,像極了林肯先生常戴的禮帽。
“寄給國會議員的附言。”她對負責通信的女孩點頭,“就寫‘閉關自守的港口終將淤塞’。”
更巧妙的是《紐約論壇報》的“讀者來信大戰”。
詹尼看著排版樣稿,虛構的退伍老兵來信裡,“政府忘恩負義”的措辭精準刺中選民痛點;“憂心市民”的擔憂則剛好卡在排外情緒的臨界點。
當主編“不得不”撰文呼籲理性時,所有的憤怒與恐懼都會順著她織的網,流向那個精心設計的出口——接納,但要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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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查爾斯·布萊克伍德在州議會的辦公室裡揉著太陽穴。
他桌上擺著剛收到的匿名包裹,裡麵是張模糊的照片:某個戴著禮帽的男人正把鐵盒遞給威廉·達菲。
照片背麵用紅筆寫著一行字:“您資助的‘本土保衛同盟’,正在被更聰明的資本收編。”
窗外,費城的晨霧裡傳來蒸汽火車的汽笛。
布萊克伍德扯鬆領結,望著牆上掛的“賓夕法尼亞之子”錦旗。
他突然想起康羅伊在《歸化法》表決那天說的話——“光不是神賜的,是我們親手點燃的”。
現在他終於懂了,那光裡不隻有溫暖,還有燒穿舊秩序的熱度。
他按響桌上的鈴鐺。
“叫我的私人律師。”他對著走進來的秘書說,聲音像生鏽的齒輪,“我需要……重新評估某些‘投資’。”費城俱樂部的水晶吊燈在煙霧裡暈成一團模糊的金球。
查爾斯·布萊克伍德的雪茄煙灰簌簌落在天鵝絨桌布上,燙出三個焦黑的小圓洞。
“康羅伊用金錢和機器操縱民意!”他重重拍在桃花心木會議桌上,震得銀質茶具叮當亂響,“一個英國佬,竟敢插手美利堅的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