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港人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黃銅望遠鏡的雕花邊框。
晨霧裹著鹹澀的潮氣漫過他的膠鞋,可那團影子分明比方才更清晰了——船首的斜桅刺破灰幕,像把銀色的刀挑開了混沌。
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撞在鏡片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是‘黎明號’!”這聲吆喝撞碎了河口的寂靜,驚起幾隻蠣鷸,撲棱棱掠過碼頭的桅杆。
康羅伊站在高台最上層,呢大衣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靴跟上沾的費城泥點——那是他淩晨四點從市政廳趕過來時踩的。
詹尼遞來的差分機簡報還帶著餘溫,紙張邊緣被他捏出細微的褶皺。
“三百零七人,無疫病。”他默念著數據,目光卻黏在逐漸清晰的船影上。
昨夜他在船艙設計圖前熬到三點,堅持要在甲板兩側加裝防風護欄,就為了讓暈船的士兵能扶著站得直些。
此刻他忽然想起張天佑在信裡寫的:“這些兄弟在家鄉連縣太爺的轎都不敢看,如今要穿軍裝走在洋人街上。”
汽笛長鳴的瞬間,康羅伊的手指在簡報上輕輕一顫。
“黎明號”破霧而出時,圍觀人群發出一片低低的驚呼。
本擠在魚攤前的主婦們放下了裝牡蠣的竹籃,戴高禮帽的紳士停下了懷表,連總愛把報紙卷成喇叭喊號外的報童比利,此刻張著嘴忘了把“反華請願”的標題吼出口——他們原以為會看到縮著脖子、扛著鋪蓋卷的“黃禍”,卻見甲板上三百餘人如同一麵灰藍的牆。
軍帽下的每張臉都帶著晨露般的清醒,步槍斜挎在肩,工具包的皮扣擦得鋥亮,背後斜插的扳手露出半截木柄,倒像某種特彆的勳章。
艦首雙旗獵獵,星條旗旁那麵鐵齒輪徽旗在霧中泛著冷光,齒輪齒尖恰好對準費城東區的方向——那裡的磚牆上,去年反移民暴動留下的焦痕還沒完全刷淨。
“正步走!”張天佑的口令混著海風撞進康羅伊耳中。
這位原太平天國的百夫長此刻腰杆挺得比桅杆還直,深灰軍裝的肩章是康羅伊特意讓人用黃銅齒輪圖案定製的。
他望著士兵們邁下舷梯,皮靴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像敲在自己心上——三個月前在薩克拉門托,陳阿福舉著扳手問“這槍真能護著鐵路嗎”時,他也是這樣攥緊了圖紙邊緣。
康羅伊沒有立刻迎上去。
他看著張天佑率隊完成登陸列隊,看最前排的士兵幫身後同伴理了理歪掉的帽簷,看隊伍末尾的夥夫老周悄悄把紅布從步槍上解下來,係在旁邊小戰士的手腕上。
直到隊列裡最後一個人站穩,他才抬腳走下高台。
“辛苦了。”他用帶著廣東腔的官話開口,尾音輕得像片落在槍管上的霧。
張天佑的睫毛顫了顫。
這個在戰場上見過血流成河的漢子,此刻喉結動了動,竟比昨日在甲板上練習軍禮時還緊張。
他抬手行英式軍禮,皮手套擦過帽簷的聲響格外清晰:“報告長官,太平洋護路兵團第一支隊,全員到齊。”
人群嘩然。
幾個昨天還舉著“華人滾出費城”標語的工匠對視一眼,手裡的木牌悄悄垂了下去。
康羅伊牽起張天佑的手轉向演講台。
擴音銅管就架在舊暴動廣場的斷柱旁,那根柱子上“滾回廣東”的刻痕被他讓人連夜磨平了,隻留一片光滑的石麵。
“一百年前,黑人被當作牲口;四十年前,愛爾蘭人被稱為瘟疫;今天,我們又想把華人關在門外?”他的聲音通過銅管擴散到每條巷弄,驚飛了停在消防栓上的麻雀,“可看看他們——沒有乞討,沒有喧嘩,隻有紀律、工具和槍。他們不是來搶飯碗的,他們是來修桌子的。”
掌聲從街角的麵包房開始。
烤鬆餅的香氣混著掌聲飄過來,康羅伊看見穿圍裙的老板娘把“不雇華人”的木牌翻了個麵;掌聲漫過魚攤,老漁民拍著大腿喊“這步走得比我家那混小子齊整”;掌聲湧到市政廳樓下,幾個原本抱著胳膊的議員放下了交叉的手臂,其中一個甚至掏出懷表記起了時間。
瑪莎·貝克特站在人群最後排,手指把禱告書的封皮攥出了褶皺。
她昨日還在慈善理事會拍著桌子說“武裝異族會動搖社區根基”,此刻卻望著二十步外的場景發怔——一個年輕士兵正半蹲著幫摔倒的老婦撿土豆,他的軍裝膝蓋處沾了泥,卻堅持把每個土豆擦乾淨才放進籃子;另一個士兵扛著鐵鍬往塌陷的排水溝走,路過賣花姑娘的推車時,還彎腰幫她扶穩了傾斜的木架。
“夫人要請願書嗎?”報童比利不知何時湊過來,手裡晃著一疊《紀事報》。
頭版標題刺得她眼睛疼:“黃皮膚的幽靈:武裝異族是否等於邀請叛亂?”瑪莎摸了摸胸口的銀十字架,忽然轉身走向營地。
她穿過圍觀的人群,看見士兵們修理排水溝時沒有監工,分發軍糧時自覺排著隊,連喝水都輪流用軍用水壺——沒有推搡,沒有爭吵,隻有鐵鍬撞擊石塊的清響,和偶爾幾句帶著鄉音的“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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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慈善理事會的煤氣燈把瑪莎的臉照得發亮。
她放下剛寫滿三頁的觀察筆記,手指敲了敲桌麵:“或許我們該問問自己:是誰更像野蠻人——是沉默修路的人,還是隻敢在紙上咒罵的我們?”
費城的夜漸漸深了。
《費城紀事報》的編輯室裡,馬丁·凱利扯鬆了領帶,雪茄的煙霧在吊燈下盤旋。
他盯著桌上的早報樣稿,頭版照片裡康羅伊牽著張天佑的手,背景是整齊列隊的華人士兵。
“愚蠢的溫情。”他嘟囔著按響了桌上的銅鈴,“把霍克叫進來。再讓排字房加印五千份——我們得讓市民知道,康羅伊的鐵齒輪旗,到底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