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鐘樓第十二下餘音還在空氣裡震顫時,費城郊外的黎明機車廠已被晨霧中的轟鳴聲浸透。
喬治·康羅伊站在總裝車間二樓觀察廊道,皮靴後跟輕輕叩著鑄鐵欄杆,目光追著流水線上那具塗著暗綠色底漆的機車底盤——第七代“開拓者”的輪軸正以毫米級精度卡入基座,飛濺的鐵屑在晨曦裡劃出銀亮的弧。
“康羅伊先生!”
亨利·沃森的聲音混著蒸汽管的嘶鳴撞上來。
技術總監的白襯衫領口沾著機油,右手捏著張被攥出褶皺的差分機打印紙,跑上樓梯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喬治額前的金發微微晃動。
“故障率降至0.87,每台節省工時3.2小時——我們做到了。”亨利把報告拍在欄杆上,打印紙邊緣還帶著差分機齒輪的壓痕,“昨天後半夜第三班,李維斯那組用新模具鑄出的汽缸體,探傷儀連條細紋都沒掃出來。”
喬治低頭掃過數據,喉結動了動。
牆上的產量計數板用紅漆寫著“本月第98台”,數字末尾的“8”還帶著濕漆的反光。
他想起三個月前第一次來這間車間時,地麵堆著半人高的廢鑄件,工人們蹲在角落抽著煙鬥罵娘——那時候鮑德溫機車廠的人總愛說,“康羅伊的玩具車間能造出火車?不如去造懷表更實在”。
“鮑德溫的十年紀錄,兩天後就是我們的了。”他伸手撫過計數板,指尖蹭到未乾的紅漆,在指腹留下個血點般的印記,“不過亨利,”他側頭看向技術總監發亮的眼睛,“你知道為什麼上周我堅持把冷卻池從5個加到8個?”
亨利愣了愣,剛要開口,喬治已收回手插回西褲口袋:“因為鮑德溫的年報裡,他們的良品率停在89三年了。”他望著流水線下正在組裝的司爐艙,聲音輕得像在說秘密,“而我們的溫度反饋係統——”他頓了頓,“能讓金屬晶格在冷卻時跳一支華爾茲。”
亨利張了張嘴,最終隻化作一聲低笑。
車間另一側突然傳來哨聲,裝著銅製儀表盤的推車正被推進來,陽光透過頂棚的玻璃斜切進來,在那些刻著“黎明工業”字樣的表盤上鍍了層金。
但這抹金色在三小時後便被《費城商業紀事》的油墨染暗了。
當喬治在辦公室拆開剛送到的報紙時,頭版通欄標題幾乎要刺瞎眼睛:《非正常壓價?
黎明機車的成本黑箱》。
托馬斯·鮑德溫的署名公開信占了半個版麵,字裡行間像淬了毒:“某些新興企業為搶市場,竟用船用廢鋼充作車軸料,更有工頭用朗姆酒灌醉愛爾蘭人,讓他們在鑄件冷卻前就開模——”
“先生,紐約來的電話。”秘書敲門進來,銀盤裡的聽筒還在嗡嗡作響,“華爾街的人說,聯合股半小時跌了7,幾家對衝基金在砸盤。”
喬治把報紙折成整齊的方塊,指節抵著下巴。
他想起三天前在巴爾的摩見到的老鐵路商,對方拍著他肩膀說:“鮑德溫那老東西,最會把‘傳統’當刀子使。”而此刻,他的指尖正壓在報紙第三版——那裡有張模糊的照片,是鮑德溫工廠的鍛爐,爐火燒得正旺,旁邊配文《百年老廠的溫度堅守》。
“接進來。”他拿起聽筒,“告訴他們,去匹茲堡調《鋼鐵與進步》的專題片。”
次日清晨,《工程時報》的號外被塞進費城每扇信箱。
頭版是張放大二十倍的金屬晶相圖:左邊是鮑德溫車軸的顯微照片,晶界處像被蟲蛀過的朽木;右邊是黎明機車的新鑄件,晶粒排列如閱兵式的方陣。
配圖文字是亨利的筆跡:“精度即道德——當熱處理爐的溫度誤差能控製在華氏2度內,我們不需要用‘傳統’掩蓋懶惰。”
喬治站在辦公室落地窗前,看著樓下報童舉著號外狂奔,路人駐足翻看時的表情從疑惑轉為驚歎。
電話鈴再次響起時,他接起便聽見經紀人帶著顫音的喊:“聯合股漲回來了!鮑德溫的律師剛說,那三項專利訴訟——他們撤訴了!”
午後的董事會上,埃默裡·內皮爾晃著從華盛頓帶回來的密報,金袖扣在吊燈下閃著賊光:“俄亥俄穀地鐵路的人今早敲了我旅館門,說要訂五台。他們原話是‘鮑德溫的蒸汽機能跑八十英裡,你們的能跑一百——我們的鐵軌等不起老古董’。”他突然壓低聲音,“還有聯邦鐵路委員會的人,說要把咱們的‘分期計劃’寫成指導手冊。”
喬治翻著桌上的意向書,牛皮紙封皮上還留著各鐵路公司的火漆印。
當看到“俄亥俄穀地”的印章時,他的拇指在紙頁上頓了頓——那是鮑德溫經營了二十年的核心客戶。
“資本不是齒輪,是血液。”他合上文件夾,目光掃過會議室裡挺直腰板的董事們,“當它開始流動,就會自己找到該滋養的土地。”
散會後,他留在辦公室修改“軌道分期計劃”的合同模板。
鋼筆尖在“附加條款”欄停頓片刻,最終落下一行小字:“乙方須優先雇傭退伍騎兵與愛爾蘭移民機械工,比例不低於總用工數的40。”窗外的暮色漫進來,照見他懷表鏈在桌沿投下的影子——那枚金懷表裡,除了詹尼的照片和理查德的修正案,還躺著從老鑄幣局廢墟裡撿來的紙片,“神座之下,皆為囚徒”的字跡在表蓋開合間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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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羅伊先生。”管家輕敲房門,銀盤裡躺著封燙金信封,“倫敦來的信,說是夫人的專遞。”
喬治拆開信,熟悉的玫瑰香水味立刻漫出來——那是母親羅莎琳德最愛的“五月晨露”。
信紙上隻有一行花體字:“栗樹街的老房子通了暖,我帶了半箱馬德拉酒,足夠和某個總把襯衫穿得太整齊的年輕人好好聊聊。”
他抬頭望向窗外,費城的夜色正漫過特拉華河。
遠處,黎明機車廠的汽笛又響了,這一次的鳴聲裡多了絲輕快,像在應和某個即將抵達的腳步。
當鐘樓第十二下餘音還在空氣裡震顫時,栗樹街27號的青銅門環被叩響了第三次。
門內傳來銀鈴般的應答,管家哈珀剛拉開門,便見一輛黑色雙篷馬車停在梧桐樹蔭裡,車簾掀開處,一位裹著墨綠天鵝絨鬥篷的女士扶著銀柄手杖跨下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