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沾濕了喬治的呢子大衣翻領,他站在舊金山港的木碼頭上,皮靴後跟碾過幾片被潮水衝上來的碎貝殼。
遠洋客輪的汽笛聲穿透霧幕時,他聽見身後人群的嘈雜突然拔高——抗議者舉著“黃禍滾出去!”的木牌往前擠,記者的鎂光燈在霧裡炸開細碎的白,商會代表們則攥著禮帽交頭接耳。
“船舷標誌確認!”通訊兵的喊話混著纜繩摩擦的吱呀聲傳來。
喬治抬眼,晨霧中那道深藍剪影正緩緩靠岸,船身水線處的齒輪徽章在霧氣裡泛著暗銅色的光。
甲板上突然響起整齊的皮靴叩擊聲,一百二十道身影如被線繩牽著的木偶般同時立定,深藍製服的肩章在霧中凝成一片肅穆的海。
“那是……銅徽章?”人群裡有人小聲嘀咕。
喬治看見最近的抗議者舉著木牌的手頓了頓——銅質徽章上“先鋒公司”的銘文在霧珠裡閃著微光,像撒了一把碎星子。
隊列最前端的士兵轉頭,目光掃過人群時,眼尾的皺紋裡還帶著加拿大雪原的冷意——那是他在渥太華鐵路工地見過的老周,當時這個四川漢子正用凍得發紫的手修蒸汽錘。
“踏——”
第一排士兵邁出左腳的瞬間,整個碼頭突然安靜得能聽見海鷗振翅的聲音。
他們的步伐精準得像差分機校準過的齒輪,皮靴跟叩在甲板上的節奏分毫不差,軍大衣下擺被海風吹得翻卷,露出裡麵熨得筆挺的襯裡。
喬治注意到最末排那個年輕士兵——上個月在紐約訓練營地,這孩子還因為緊張踩錯了步點,此刻卻把下巴繃得像鑄鐵,喉結隨著呼吸上下滾動,卻始終沒讓隊列亂半分。
“康羅伊先生!”
熟悉的女聲穿透晨霧。
李雪瑩從隊列側方快步走來,軍大衣下露出半截月白色襯裙——那是她離開香港時堅持要帶的舊物。
她的發梢沾著霧水,卻依然用玳瑁簪子梳得整整齊齊,遞來牛皮紙信封時,指尖在喬治掌心輕輕一按——這是他們約定的“有急訊”暗號。
喬治轉身走向臨時搭建的觀察棚,靴跟在木板上敲出急促的點。
信封封口處的朱砂印泥還帶著體溫,拆開時他聞到淡淡樟腦味——李雪瑩總在密信裡夾片樟樹葉防蛀。
字跡剛入眼,他的瞳孔便微微收縮:香港總督府的眼線查到了怡和洋行的資金流向,慈禧的公使正在串聯舊金山六大公司,“純潔勞動力運動”的傳單已經印了十萬份。
“要把我塑造成民族敵人。”他低聲重複信末那句警告,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信封邊緣。
棚外傳來記者們的騷動,他透過玻璃窗看見老周正彎腰幫摔倒的報童撿起散落的報紙——士兵們竟自發蹲下來,幫抗議者撿起被擠掉的帽子,被踩臟的標語牌。
人群裡有個係紅圍巾的婦人突然抹起眼睛,她舉著的“驅逐”木牌不知何時垂到了腳邊。
“去費城。”喬治突然轉身,嚇了觀察棚裡記錄數據的書記員一跳。
他從內側口袋摸出懷表,表盤上的差分機齒輪紋路在霧裡泛著冷光,“讓亨利調三台數控機床到展覽中心,要帶華人技師現場演示。”書記員的鉛筆在本子上劃出一道斜線:“可……明天就要布展?”
“他們要撕標簽,我們就給他們看標簽下的內容。”喬治的拇指蹭過懷表背麵刻著的“秩序即力量”,聲音突然放輕,像是說給十年前那個在武漢書店裡翻《維多利亞工業史》的自己聽,“當他們看見華人能操作比蒸汽機還精密的機床,看見華工女兒在畫機械圖紙——”他抬頭望向窗外,士兵們正列隊走過抗議人群,有個戴圓框眼鏡的年輕人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了舉標語的老人,“他們就會明白,所謂‘黃禍’,不過是害怕自己握不住的齒輪。”
凱瑟琳的行動比電報還快。
當喬治的專列抵達費城時,《婦女之聲》的最新號外已經鋪滿了報攤,頭版用三欄大標題印著《膚色之外的人性》。
他在酒店套房裡翻到那篇社論,字裡行間還帶著油墨的潮氣:“我曾在布法羅女子學院見過林小姐,她用炭筆在圖紙上畫的齒輪,比許多機械係男生更精準。當我們歧視一個族群的手藝時,我們其實是在拒絕進步本身。”
簽名請願書送來時,封皮上還沾著晨露。
十七萬簽名裡有牧師的花體字,有大學校長的鋼筆印,甚至有個煤礦工人用煤塊按的指印。
凱瑟琳在附信裡寫:“他們需要一個具體的故事,而不是籠統的‘華人’。”喬治把信折好放進西裝內袋,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埃默裡的信使,紅馬甲在雨霧裡像團跳動的火。
“先生!”信使撞開酒店門時,領口的銅扣都崩掉了一顆,“亨利先生的急件!西部——”他的聲音突然卡住,喉結動了動,“亨利先生說,請您立刻查看最新的鐵路調度表。”
喬治的手指在桌麵輕叩,節奏與華人士兵的步伐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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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窗外漸起的暮色,聽見差分機在隔壁房間發出輕微的嗡鳴——那是亨利從工廠發來的加密數據。
霧裡傳來報童的吆喝:“號外!華人軍團入編聯邦!”而更遠處,有火車的汽笛正劃破雲層,載著數控機床和林小姐的機械圖紙,駛向即將開展的展廳。
但此刻,亨利的急件就躺在他手邊,封口處的火漆還帶著餘溫。
亨利的急件封口在喬治指腹下裂開時,電報機在隔壁房間發出最後一聲滴答——那是西部鐵路公司的罷工通告,油墨未乾的字跡還帶著鐵鏽味。
他展開信紙的動作很慢,指節壓過白人工會集體退場幾個字時,能聽見自己太陽穴跳動的聲音。
他們要把矛盾釘死在膚色上。喬治將信紙對折,再對折,邊緣在掌心壓出一道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