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散去，眾人各自回房歇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滂沱如注。
杜伏威的書房裡，一燈如豆，搖曳的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這一路上，可還穩妥？”他目光如炬，射向垂首侍立的王雄誕。
“尚算安穩。”王雄誕恭敬回答。
杜伏威鼻中發出一聲冷哼，“闞棱那混小子呢？”
“回稟父帥，大哥仍在龍船督理商事。”
“哼！”杜伏威聲調陡然拔高，帶著慍怒，“真當我是瞎子聾子！他行事莽撞，你也不在旁邊提點著些，險些捅出大簍子！”
王雄誕身形微低，沉聲道：“父帥訓誡的是，孩兒失察，甘受責罰。”
“此番在江都，”杜伏威語氣不容置疑，“多給他們配些人手。把他們現在帶的護衛都撤下來，讓他們在此地盤桓幾日…但人，給我盯牢了！”他稍作停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意，“另外，那位梁姑娘，她若有任何差遣，務必儘力辦妥。明白了？”
“孩兒謹記父命。”
杜伏威擺擺手，王雄誕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室內重歸寂靜，隻餘下窗外驟雨敲打屋簷的聲響。杜伏威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陰影深處，一個身影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輔公祏沙啞的聲音幽幽響起：“王將軍素來穩重周密，必不負所托。隻是……將軍為何對那位梁姑娘如此上心？”
杜伏威長歎一聲：“秦王的觸角，已經探過來了。”
輔公祏渾身一凜：“竟如此之快？！”
杜伏威並未接話，隻冷冷問道：“讓你挑選的、潛入蘇州的軍士，都已備妥？”
“請將軍放心，”輔公祏的嗓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七千玄甲精銳，磨刀霍霍，隻待將令。”燭光跳躍，映照著他蒼白的麵容，那燈光在眼窩深處割出詭異的暗影，使他的神情愈發顯得扭曲而森然。
杜伏威微微頷首，望著窗外沉沉的雨夜，低喃道：“侄女啊，莫要怪我這做叔叔的心狠……”
一聲驚雷炸裂，江寒猛地從床上驚坐而起，心頭無端泛起陣陣驚悸。焦躁感像藤蔓般纏繞上來，他披衣起身，想去尋何季蓉，卻被守夜的侍女告知小姐已安睡。無奈折返，心神卻愈難平定，索性抓起一把油傘，衝出房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了驛館最僻遠的角落——梁文君的住處。
雨勢磅礴，饒是打著傘，待到推開那扇小院的門扉時，江寒的肩頭和下擺也早已濕了大片。
屋內的燈還亮著，杏兒引他入內。梁文君並未就寢。
“梁姑娘還未安歇？”江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杏兒伶俐地奉上熱茶。梁文君望見他略顯狼狽的身影和濕透的衣裳，眼神裡掠過一絲了然：“這風雨雷電來得駭人，實難入眠。”她隨即對杏兒道：“取乾帕子來。再把包中的那件衣裳找出，給公子換上，濕衣裹身，容易受寒。”
江寒頗有些尷尬地接過帕子擦拭頭臉：“怎好如此麻煩？未料到這雨如此暴烈。無妨，待會兒我自行處理便是。”他瞥見杏兒捧出的竟是一套男式衣衫，不由一愣，“這……”
梁文君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公子不必多心，此物原就是你的。在洛陽時，你有次落在我處，我便收著了。”
“哦……哦。”江寒恍然，隻得訕訕撓頭。他自然是記不起這些風月瑣事，因為那是江寒穿越前的“本尊”乾的。
見江寒遲遲不動，梁文君也不多言，隻輕柔地問：“公子可需文君幫你更衣？”
江寒緩過神來，麵上一熱，連連擺手：“不必勞煩，我、我自己可以。”話音未落，已飛快背過身去。梁文君亦垂下眼簾，轉向了彆處。
片刻後，身後傳來江寒的輕喚：“好了。”他將換下的濕衣交給杏兒。梁文君這才轉過身來，目光細細將他打量，流連不去。
“怎麼了？”江寒被看得有些局促，“是我這身……有何不妥？”
梁文君輕搖螓首，眸中漾動著複雜的柔光：“隻是瞧著……衣衫未變，可人……”她未言儘，卻蓮步輕移，行至江寒身後。纖纖素手越過他的腰際，將胡亂係著的衣帶解開，複又重新理順，靈巧地綰出一個齊整的結。那溫軟的嗓音，伴著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幾乎貼著他的耳廓拂過：“嗯，這才像樣些。”
這突兀的親昵令江寒渾身一僵，血脈驟然加速奔湧。幸而燈燭昏黃，將他瞬間漫紅的耳根遮掩在朦朧之中。
待到身後微溫的氣息退開，江寒才暗自長舒一口氣，回身落座。梁文君也款款坐回原位，將一盞新沏的茶輕輕推至他麵前：“喝口熱茶暖暖吧。”
江寒幾乎是一飲而儘。
“不知此刻，公子心中可安寧些許了？”梁文君輕聲問道。
說來也怪，這片刻相處，一番茶湯，竟真的將他胸中那股揮之不去的躁鬱撫平了大半。江寒放下茶盞，如實點頭：“好多了。隻是我來看望姑娘，反倒被姑娘照顧……，”，說著，江寒尷尬一笑，”不知姑娘為何選這樣偏遠的所在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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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君素喜清淨，”她指間無意識地把玩著裙角的流蘇，“再者……有些距離，反倒能讓感情變得更好些。”
“可有時，”江寒語氣中透著關切，又似有無奈，“你也未免過於大膽了。譬如這般雷雨之夜，女兒家，安危最為要緊。”
“那公子你呢？”梁文君抬眸直視他，目光執著，“若非公子當機立斷相救，文君實在不敢想那日會是何等結局。公子以身相護，文君也想證明……”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證明自己值得公子這份護持，絕不畏縮，亦不後退。”
這番話，讓江寒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梁文君柔弱外表下的那份倔強與堅韌。他凝視著她，最終隻能化作一聲輕歎：“罷了……”目光投向窗外，隱約可見雨簾稍疏，他起身道：“雨勢漸小，姑娘早些安置吧，在下告辭。”言畢，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快步離去，將那件換下的男衣與那把滴著水的油傘，全然遺忘在了椅畔。
杏兒有些無措：“小姐，公子的衣衫和傘……”
梁文君的目光掠過椅上那堆濕衣傘具，神色平靜無波，隻端起案上微涼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昏黃的燭光跳躍在她寧靜的側臉上，映出一抹篤定。
“放著吧。”她的聲音輕如窗外拂過的風，“落下的東西……他想起來時，自然還會回來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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