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頭那口老井,打我太爺爺那輩就枯了。井口用青石壘著,上麵壓著塊厚重石板,隻留了道能落孩子的縫。老輩人說,那井邪性,民國三年大旱,村裡人淘井,淘出的不是水,是半井筒子的白骨,有人的,也有說不清是啥畜生的。
那年我八歲,渾名小海,皮得像隻沒籠頭的馬。七月中旬那天,我溜達到井邊,拾起幾塊碎石子,順著縫隙往井裡扔。前兩顆落下,隻有悶悶的回響。第三顆脫手,井底卻傳來一陣清脆的“哢嚓”聲,像是砸碎了滿地的玻璃。
鬼使神差地,我扒著石板縫,把腦袋使勁往裡探。
這一看,我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枯井不知何時竟滿了水,水麵平得像麵鏡子,映著的卻不是我這張淌著黑汗的臉。水裡頭,一個穿著靛藍古式短褂、麵色慘白的男孩,正仰頭看著我。他瘦得脫相,一雙眼睛大得嚇人,黑洞洞地沒了神采。最瘮人的是,他見著我,嘴角慢慢扯開,露出一個僵硬的笑,然後抬起那隻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地向我招手。
我嚇得魂飛魄散,想往後縮,脖子卻像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按住,動彈不得。一股冰涼的寒氣順著井口撲麵而來,裹著一種說不清的、像是老舊箱籠和濕泥土混合的怪味。那井水裡的影子越來越清晰,我甚至能看見他衣襟上暗色的紋路。他的嘴唇沒動,我卻清清楚楚聽見一個聲音鑽進了腦子:
“來呀…回家…”
我半個身子都被那股力量往井裡拖,井裡那水,看著清亮,卻猛地翻湧起黑乎乎的水草,像是無數扭動的手臂,向上伸張。就在我腳尖快要離地的當口,後衣領子被一隻粗糙大手猛地揪住,一股巨力把我硬生生拽了回來,重重摔在滾燙的地麵上。
“作死啊!小兔崽子!”
我爹一張臉煞白,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抬手想抽我,巴掌揚到半空,看著我這失魂落魄的樣兒,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隻一把將我拎起來,夾在腋下,腳步生風地往家趕。
當天夜裡,我就起了高燒,渾身燙得像塊火炭,嘴裡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
“井裡…井裡有個家…”
我娘信些神神鬼鬼,連夜去求了村西頭的五奶奶。五奶奶九十多了,是村裡最年長的老人,年輕時跳過大神,也懂些草藥。她拄著拐棍來了,看了看我渙散的瞳孔,又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歎了口氣:“怕是衝撞了‘井裡的那位’了。”
她讓我娘找來一隻白碗,盛滿清水,又取了三根筷子,立在碗中。她嘴裡念念有詞,順著筷子頭緩緩澆水。說也奇怪,那三根筷子,竟顫巍巍地,自己站在了水碗中央。
“瞧見了?是‘它’。”五奶奶渾濁的老眼看了看我爹娘,“這東西有些年頭了,怨氣不散,是看上海娃子了。”
我爹是村裡的會計,讀過幾年書,本不信這些,可眼前這景象和我的模樣,由不得他不信。他悶著頭,遞上一包煙卷:“五奶奶,您給想個法子。”
五奶奶用艾草蘸著清水,在我頭上、身上拍打,又畫了幾道符,燒了灰混在涼開水裡給我灌下去。嘴裡念叨著:“不管是哪路仙家,苦主還是個孩子,高抬貴手,缺啥短啥,言語一聲,俺們後輩給您置辦…”
或許是草藥起了效,也或許是心理作用,後半夜我睡得沉了些,可夢魘一個接一個。夢裡,我總站在那口井邊,井水裡那個白臉男孩就站在我身邊,指著井下說:“你看,那就是咱家。”井水深處,隱隱約約能看到青磚黑瓦的屋簷,還有昏暗的燈火。
第二天,我爹去了鄉裡文化站,翻了一下午泛黃的舊縣誌。傍晚回來時,臉色比鍋底還黑。他把我娘拉到外屋,壓低聲音說話,我支棱著耳朵,斷斷續續聽到幾句。
“……光緒年間…大旱…易子而食…李姓人家的小子…掉井裡了…沒撈…”
我娘倒吸一口冷氣。
我燒得迷迷糊糊,心裡卻像明鏡一樣。井裡那個男孩,他叫李望生?他不是嚇我,他是太孤單了。那井底下的“家”,是他殘存的念想,也是他冰冷的囚籠。我好像能感覺到他泡在冰冷井水裡的滋味,能感覺到他日複一日仰頭望著那一方井口天空的渴望。這念頭一起,我對他,竟沒那麼怕了,反倒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
病拖拖拉拉十來天,我才勉強能下炕。人瘦了一圈,眼神也呆滯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瘋跑,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望著村頭老井的方向發呆。村裡孩子們見了我都躲著走,大人們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小海這娃,魂兒讓井鬼勾去一半了。
期間,村裡幾個老人合計著,請人來做了場法事,又在井邊燒了不少紙錢元寶。但我知道,沒用。夜裡我依然能聽見那若有若無的召喚,像一根冰冷的絲線,纏在我的心上。
轉機出在那年秋末。村裡要修路,規劃路線正好經過那口老井。施工隊開來,幾個壯小夥用撬杠吭哧吭哧挪開了井口的石板,準備用土石把它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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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跑去圍觀,擠在大人腿縫裡朝裡看。井口大開,陽光照進去,能看見井壁上墨綠的苔蘚和幾叢枯草。井底是乾涸的,隻有些落葉和淤泥,哪有什麼清亮如鏡的水。
就在第一鍬土將要落下時,村裡那個有點癔症、時常自言自語的放牛光棍陳老歪,突然衝了過來,撲到井邊,指著井底怪叫:“娃娃!穿藍褂子的娃娃!蹲在那兒哭哩!”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準備填井的人,手都僵在了半空。一股無形的寒意順著每個人的脊梁骨往上爬。
施工隊長是個不信邪的愣頭青,罵了句臟話,奪過鐵鍬就要繼續乾。我爹猛地衝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等等!”
我爹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起。他看看那幽深的井口,又看看呆立在一旁、臉色蒼白的我,眼神裡掙紮著恐懼、無奈,還有一種下定決心的狠勁。他或許不信井底有鬼,但他信他兒子差點死在這口井裡,信這井牽扯著村裡幾十年的風言風語和眼下這讓人頭皮發麻的詭異。
“這井…不能這麼填。”我爹的聲音乾澀,“得先‘送’。”
最終,村裡聽從了我爹和幾個老人的意見。沒有大張旗鼓的法事,怕影響不好。隻是在一個月圓之夜,我爹、五奶奶,還有幾個膽大的本家叔伯,帶著香燭紙馬、一疊用彩紙剪的小衣裳、還有幾樣果品點心,再次來到井邊。
五奶奶讓我遠遠站著。她自己在井邊點燃香燭,把紙衣和紙錢慢慢燒化,灰燼打著旋兒往井裡落。她蒼老的聲音在夜風裡飄忽不定,像是在叮囑,又像是在送彆:
“走吧…走吧…苦處受了,就彆纏磨活人了…找個好人家,好好托生去…”
我爹把點心和一件我小時候穿的舊藍布褂子,輕輕放在了井沿邊。
那晚的風特彆大,吹得火焰明滅不定。在紙錢將儘未儘時,我似乎看到井口深處,有一點微弱的藍光閃了一下,像夏夜的螢火,旋即熄滅。同時,我心頭那根纏繞多日的冰冷絲線,啪地一聲,斷了。渾身一輕,一直渾渾噩噩的腦子,也瞬間清明起來。
自那以後,那口井被徹底填平,上麵鋪了青石,成了村路的一部分。我再經過那裡時,再也沒有那種心悸的感覺。
許多年過去了,我離開了那個村莊,在城市裡讀書、工作。但那口井,那個叫李望生的男孩,成了我心底一個隱秘的印記。我查過更多資料,推測他大約是光緒三年那場席卷華北的大旱災中,無數被犧牲的卑微生命之一。他的“家”,或許是他跌落前最後記憶的殘影,被無儘的怨念和孤獨,禁錮在了那口冰冷的井裡。
前年夏天,我帶著女兒回老家看望父母。車子駛入村口,經過那段用青石鋪就的路麵時,三歲的女兒突然指著窗外,奶聲奶氣地說:
“爸爸,你看,井邊有個穿藍衣服的小哥哥,他在對我笑呢。”
我猛地一腳刹車,驚出一身冷汗,倏然回頭。
車窗外,夕陽把青石路麵染得一片金黃,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隻有晚風穿過白楊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消散在久遠的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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