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趙栓柱,二十二歲,當兵吃糧整三年,如今被派來看守這全師最要緊的地方。
糧倉四周架著三層鐵絲網,四個角上都立著五丈高的哨塔,探照燈每晚掃來掃去,把祠堂的老牆照得忽明忽暗。
那天輪到我值子時哨,東北風刮得緊,把探照燈的電纜吹得吱呀作響。就在這風聲間隙裡,我聽見糧倉裡有細微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輕輕拖著腳步,又像是糧食從麻袋縫裡緩緩流出。
“誰?”我端起槍,朝黑漆漆的糧倉門口喝道。
聲音戛然而止。我提著煤油燈,推開厚重的木門。燈光搖曳,照見裡麵堆積如山的麻袋,個個鼓鼓囊囊,碼放得整整齊齊。我仔細檢查門鎖,完好無損。繞著糧堆走了一圈,除了自己的影子在牆上晃動,什麼也沒發現。
正要離開,腳下卻踩到了什麼細小堅硬的東西。彎腰一看,是幾粒黃澄澄的小米,稀稀拉拉撒在地上,形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線,一直延伸到西牆根下。
那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麵光禿禿的牆。
第二天我把這事報告給班長王老棍。他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兵,關裡關外打了十幾年仗,左腿有點瘸,說話總是慢吞吞的。
他聽完後,摸出旱煙袋,裝了一鍋煙,才緩緩說道:“栓柱,你看見米粒了?”
我點頭。
“延伸到西牆根?”
我又點頭。
王老棍吐出一口濃煙,眯著眼說:“今晚咱倆一起站崗,你再聽見聲音,彆出聲,先來找我。”
那天夜裡,聲音又來了。這次更清晰,是糧食流動的窸窣聲,夾雜著極輕微的、像是有人用氣聲耳語的聲音。我趕緊去找王老棍,他正靠在哨塔下的背風處打盹。
“來了?”他睜開眼,似乎一直在等這一刻。
我們悄悄走到糧倉門口,透過門縫往裡看。裡麵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但那聲音確實在繼續,仿佛有無形的手正在搬運、分配著糧食。
王老棍搖搖頭,拉著我退到遠處,才低聲說:“這不是人偷糧,是‘鬼屯糧’。”
“鬼屯糧?”
“嗯,”他又裝了一鍋煙,“是餓死的冤魂,化成了‘糧鬼’,每夜取微量糧食,聚少成多,在陰間享用。咱們這糧倉,底下原來有個大地窖,四六年鬨饑荒,張家把三十多個欠租的佃戶關在裡麵,活活餓死了。”
我後背一陣發涼:“那…咱們怎麼辦?”
“裝作不知道。”王老棍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它們取的就一點點,上報了反而麻煩。記住了,千萬彆攔著,要不然…”
“要不然怎樣?”
“會做噩夢,夢見那些餓死的人,最後自己也…”他沒說完,隻是搖搖頭。
隨後的幾夜,我果然又在糧倉裡聽見那聲音。有時除了糧食流動聲,還能聽見極細微的啜泣和呻吟,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每天早上,我都會在地上發現新的米粒,總是延伸到西牆根就消失了。
糧倉的賬簿我核對過好幾次,糧食確實隻少了一點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其他守衛似乎也都知道這事,但沒人公開談論,仿佛這是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那個月圓之夜,一切都變了。
那晚師部傳來命令,說是三天後要有大檢查,所有糧食必須重新過秤、登記。連長特彆強調:“少了一粒米,都要有人掉腦袋!”
我慌了神,去找王老棍:“班長,這怎麼辦?糧食確實少了啊!”
王老棍眉頭緊鎖:“彆慌,今晚咱倆守夜,我跟它們說說情。”
“跟誰?”
“糧鬼。”
午夜時分,王老棍準備了一碗清水和三炷香,在糧倉西牆根下擺好。他低聲念叨著:“各位鄉親,上麵要來檢查,這些天請彆再來取糧了,等過了這陣子…”
他話未說完,一陣陰風突然吹來,把香火全撲滅了。糧倉裡頓時響起比以往都大的沙沙聲,像是無數雙手在同時翻動糧食。
王老棍臉色大變,拉起我就往外走:“壞了,它們不肯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