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守仁原是市圖書館的管理員,因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到這裡當保管員,美其名曰“改造思想”。
夜深人靜時,他常打著手電筒在倉庫裡巡視,光柱掃過那些被撕破的字畫、砸壞的家具,心頭總泛起一陣淒涼。這些東西曾經是彆人家的傳世之寶,如今卻淪落至此。他不敢說出口,隻能默默整理,儘可能把尚未損壞的物品歸類存放。
倉庫最裡間專門存放字畫,大部分都已破損嚴重。唯獨有一幅絹本古畫,約莫二尺長、一尺寬,裝裱精致,保存得出奇完好。畫中是一位身著清宮服飾的侍女,站在一棵海棠樹下,手執團扇,眉眼低垂。第一次見到這畫時,陳守仁就覺著不同尋常——那女子的眼神太過生動,仿佛隨時會抬眼看他。
這天晚上,陳守仁照例巡視,手電光掃過那幅古畫時,他猛地停住了腳步。畫中女子的姿勢似乎變了,原本低垂的眼簾如今微微抬起,眼神正對著他站立的方向。他心裡一驚,揉了揉眼睛,再細看時,又覺得可能是自己記錯了。
“眼花了。”他自言自語,卻不敢再直視那幅畫。
當夜,他夢見自己站在畫中的海棠樹下,落英繽紛。那畫中侍女就站在他麵前,朱唇輕啟:“先生慈悲。”
陳守仁驚醒,冷汗浸濕了內衣。窗外北風呼嘯,倉庫頂棚的鐵皮被吹得嘩嘩作響。
第二天,他特意去查看了那幅畫。畫還是原來的樣子,但他注意到畫右下角有一行幾乎看不見的小字:“光緒廿年,贈吾女薩日格,陪嫁之禮。”
“薩日格...”陳守仁喃喃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心頭莫名一緊。
倉庫裡不隻他一人看管,還有兩名年輕紅衛兵小將,趙衛國和李向東,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滿腔革命熱情,對“舊物”深惡痛絕。陳守仁得時刻提防他們進裡間翻找,這兩個小子一旦發現什麼“封建殘餘”,立刻就會拖出去當眾銷毀。
一天下午,趙衛國還是闖進了字畫間。
“老陳,上級指示,明天有領導來檢查,這些封建垃圾都得清理掉!”趙衛國揮舞著手臂,目光落在那些畫卷上。
陳守仁心頭一緊,忙上前攔住:“這裡我來處理,你去外麵清點家具吧。”
趙衛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麼,突然指著那幅侍女圖:“咦,這女的剛才是不是動了?”
陳守仁脊背發涼,強作鎮定:“胡說什麼!那是你看花了眼。”
趙衛國湊近細看,突然驚呼:“你看!她眼睛裡怎麼有水珠?”
陳守仁定睛一看,畫中女子的眼角果然掛著兩滴極小極小的水珠,在昏暗光線下微微反光。
“是倉庫漏雨了。”陳守仁伸手抹去水珠,感覺指尖觸到的絹布異常冰涼。
趙衛國半信半疑,但最終還是被陳守仁勸走了。臨走前,他嘟囔道:“明天就把這些畫都燒了。”
當晚,陳守仁輾轉難眠。午夜時分,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打著手電又去了倉庫。站在那幅畫前,他驚訝地發現,畫中女子臉上竟有淚痕,原本鮮豔的色彩也有些暗淡。
“你到底是誰?”他不由自主地輕聲問道。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仿佛從畫中傳來。
那天夜裡,陳守仁做了一個異常清晰的夢。
夢中,他站在一座古樸的府邸前,朱門大開,院內張燈結彩,賓客如雲。正廳中央,一位身著大紅嫁衣的新娘緩緩回頭,竟與畫中侍女一模一樣,隻是更加鮮活生動。
“我是薩日格,博爾濟吉特氏,光緒皇帝的表侄女。”女子開口,聲音如泣如訴,“這幅畫是我十六歲時的模樣,父親請京城最好的畫師所作,隨我嫁入科爾沁。”
場景忽變,草原茫茫,氈帳連綿。薩日格已換上蒙古貴婦裝束,站在帳篷前眺望遠方。
“宣統退位,天下大亂。我丈夫隨僧格林沁戰死,我帶著這幅畫逃回關內...”
夢境再次變換,戰火紛飛,薩日格躲在顛簸的馬車裡,緊緊抱著那幅畫。最後她寄居在一戶遠親家中,鬱鬱而終,臨終前囑咐將此畫隨她下葬。
“可他們貪圖畫框上的金箔,將我最後的念想賣給了古董商...”薩日格的聲音哽咽起來,“我的魂魄無處可去,隻得依附於此畫。求先生慈悲,勿使畫作損毀,否則我將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陳守仁驚醒,窗外已現魚肚白。他心如刀絞,那個滿族格格的遭遇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也是大家閨秀,晚年卻被迫親手燒掉祖傳的典籍。
第二天一早,趙衛國和李向東果然帶著幾個紅衛兵來了,聲稱要徹底清理倉庫裡的“四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