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冬,關東大地的積雪能埋過成年人的腰眼。我三舅姥爺在奉天城西那座破敗的張家大院看了整整十五年宅子,院牆角的狐仙廟香火早斷了,唯有他每日清晨仍去磕三個頭。
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夜,北風刮得窗紙嘩啦啦響,像有無數雙手在撓。三舅姥爺就著半根洋蠟,正給遠在天津的少東家寫第八封石沉大海的信,忽聞得庭院裡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是人,倒似誰撒了把銀珠子在青石板上滾動。
“張福,你且開門。”門外聲如裂帛,又帶著蜜糖似的黏稠。
門閂自落。月光下站著個穿絳紫團花馬褂的老者,麵皮白淨得駭人,眼角吊梢著,手裡托著三錠金元寶,那金光竟把滿屋昏暗都逼退三分。
“胡三太爺顯靈了。”三舅姥爺膝蓋發軟,卻強撐著作揖,“您老這是...”
“張家氣數儘了。”狐仙將金元寶往炕桌上一擱,桌麵頓時陷下三個坑,“拿上這些,明早速離。城東日本人開的紗廠正招工,夠你後半生溫飽。”
燭火劈啪炸響,三舅姥爺看見老者身後拖著條毛茸茸的尾巴,輕輕掃過門檻積雪。他喉頭滾動,手指觸到金元寶上深刻的“滿洲中央銀行”字樣,忽然想起上月被日本人抓去修鐵路再沒回來的表侄。
“承蒙仙家抬愛。”老仆退後半步,腰杆挺得筆直,“光緒三十四年鬨饑荒,老太爺用最後半袋高粱換了我全家性命。我應過要看宅子等到少東家回來。”
狐仙眼角紅紋驟現,窗外頓時狂風大作。供桌劇烈搖晃,祖先牌位嘩啦啦倒下一片。三舅姥爺分明看見那對吊梢眼裡閃過鐵路橋墩下堆積的屍首,聽見新京長春)傳來的密報說少東家參加了抗日團體。
“執迷不悟!”狐仙袖袍翻飛,金元寶突然化作三隻黑蜘蛛,順著老仆的褲腿往上爬,“你可知如今夜裡在鬆花江邊晃蕩的都是什麼物件?比我這狐狸精更嗜血的東西!”
三舅姥爺任那毒物攀至胸口,渾濁的眼睛望著梁上懸著的破舊繈褓——那是張家小少爺滿月時,老太爺親手掛的長命縷。他突然跪下來重重磕頭:“仙家慈悲,我這條賤命不值錢,可應承過的事...”
話音未落,蜘蛛變回金錠。狐仙仰天長歎,身形漸淡如曉霧:“癡人!且看你守不守得住這百年基業。”餘音尚在梁間纏繞,供桌下突然鑽出七隻白毛狐狸,銜著不知從哪盜來的地契房本,眨眼消失在雪夜裡。
此後半月,三舅姥爺經曆了畢生未遇的詭奇。先是巡夜的日本兵總說看見宅子裡有穿長衫的人影飄蕩,進來搜查卻隻找到滿屋蛛網。接著偽滿警察署來人,拿著蓋紅戳的文件要征用宅院做物資倉庫,當夜所有文書不翼而飛,隻留滿室狐騷。
最驚心動魄在元宵節那晚。三舅姥爺正對著張家全家福發呆,忽聞牆外傳來皮靴踏雪聲。他慌忙吹熄蠟燭,從窗縫瞧見十幾個黑影正翻牆而入,腰間佩著的軍刀在雪光中泛藍——是關東軍特彆行動隊!
突然梁上傳來稚子笑聲,西廂房無端亮起燈火,映出幾十個穿清朝官服的人影在窗紙上晃動。日本兵舉槍射擊,子彈卻儘數釘進廊柱。但見狐仙廟方向飄來盞白燈籠,引著那些兵痞跌跌撞撞朝後園枯井跑去。
次日清晨,三舅姥爺在井邊發現七八具脖頸折斷的日軍屍體。他默默提來井水衝刷血跡,卻見冰麵映出狐仙焦灼的臉:“快走!他們今晚要放火燒宅。”
老仆佝僂著從地窖搬出老太爺的牌位,輕輕擦拭:“當年我爹餓死在逃荒路上,是張家給買了棺材。我們關東人講究滴水之恩...”
“迂腐!”井水突然沸騰,浮現出少東家被關東軍監獄折磨的場景,“你守著的早不是宅院,是執念!”
便在此時,馬蹄聲如驚雷破雪。三舅姥爺抄起頂門杠衝出屋門,卻見二十餘騎踏破晨霧,為首青年雖滿麵風霜,眉宇間分明是張家的劍眉星目。unist宣言小冊子相撞,“我帶同誌們來取祖宅密道裡的軍火!”
狐仙廟轟然倒塌。煙塵中,老仆看見那隻絳紫色狐狸立於斷壁殘垣,朝他作揖告彆。當夜轉移武器時,三舅姥爺在密道暗格裡發現本泛黃日記,原來光緒年間張家太爺曾從獵人手中救下懷崽的母狐。
三個月後,這座百年老宅在抗日遊擊隊的爆破中化為焦土。三舅姥爺背著少東家強行塞給他的金條,朝長白山方向深鞠一躬。雪地裡浮現串狐狸腳印,引著他走向密林深處。
很多年後,當地老人仍會說:見著狐仙贈金莫貪心,忠義二字比金貴。那夜井邊折頸的日本兵,墳頭至今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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