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山礦區,那片被無數黑手從地底掏挖出的土地上,豎著些木頭杆子,上麵掛著的喇叭,終日播放著激昂的進行曲,試圖驅散這北國天地間的酷寒與沉寂。但有些東西,是歌聲穿不透的,比如幾百米深的礦井,比如人心底的恐懼,再比如,那些被壓在煤層深處,早已發黑發硬的過往。
我們班組的“掌子麵”采煤工作麵),在像野獸喉嚨般幽深的“老三片”巷道儘頭。那裡的煤,質量好,但也邪性。老輩人偷偷說,那底下,埋著“偽滿”時“矯正輔導院”的死人,日本人拿著刺刀逼著礦工往裡衝,死了不知多少,屍骨都沒刨出來,直接成了煤的養分。這話平時不許講,是“封建迷信”,是“毒草”,但下井的人,心裡都揣著這本賬。
班長是個退伍兵,姓陳,不信邪,膀大腰圓,吼一聲巷道頂上的煤塵都簌簌往下掉。他常拍著胸脯說:“咱有毛澤東思想武裝,牛鬼蛇神都得靠邊站!”可他那銅鈴大的眼睛裡,偶爾也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翳,尤其是在礦燈無意照到某些異常光滑、仿佛被什麼東西長期摩挲過的煤壁時。
那出事的一天,井下的氣氛格外粘稠。風打在身上,不再是往常的乾冷,反而帶著股濕漉漉的腥氣,像某種活物的吐息。頭頂的礦燈,光芒也比往常昏黃,燈罩上似乎蒙了一層看不見的油汙。巷道深處傳來的采煤機的轟鳴,聽起來悶聲悶氣,仿佛被什麼東西給捂住了。
“狗日的,今天這井底下,咋這麼憋屈?”大劉,班組裡最壯的漢子,一邊用臟汙的袖子擦汗,一邊嘟囔。他的礦燈率先不安分起來,燈焰猛地向上一竄,旋即又縮回去,明滅不定。
“電壓不穩吧?保準是上麵那幫孫子又瞎搞線路。”有人試圖用科學的理由解釋。
但很快,第二盞,第三盞……我們頭頂的十幾盞礦燈,像約好了一樣,集體開始了抽搐般的閃爍。光明與黑暗瘋狂交替,將每個人的臉切割成扭曲的碎片。黑影在煤壁上跳躍、拉長,仿佛無數掙紮的魂靈。空氣中那股濕腥氣更重了,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血汙般的鐵鏽味。
“都穩住!檢查線路接頭!”陳班長吼著,但他的聲音在詭異的明滅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鎮定,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黑暗降臨得毫無征兆。
不是停電那種徹底的黑,而是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墨色,劈頭蓋臉地壓下來,瞬間吞噬了一切光線、聲音,甚至感覺。同袍近在咫尺,卻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隻有心臟在胸腔裡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發疼。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裡,聲音,一點點滲了進來。
先是“鐺……鐺……鐺……”,一下,又一下,緩慢,沉重,帶著金屬與堅硬岩石碰撞特有的鈍響。那不是我們用的電鑽或風鎬,是更原始的東西——是老輩人用過的那種,純粹靠人力掄起來的十字鎬,刨在煤壁上的聲音。
伴隨著這敲擊聲的,是拉風箱般的喘息,“嗬……嗬……”,極其費力,仿佛發聲者的肺早已千瘡百孔,每一次呼吸都混合著煤塵與血沫。那聲音不響,卻貼得極近,仿佛就在你耳邊,就在你脖頸後麵。
“誰?誰在那兒!”大劉的聲音帶著哭腔,徹底破了音。
沒有人回答。隻有那永恒的敲擊與喘息。
然後,我感覺到了。
一隻冰冷、僵硬、完全沒有活氣的手,輕輕搭在了我的左肩上。那冷,穿透了厚厚的棉襖、秋衣,直刺骨髓,凍得我半邊身子都麻了。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頭發根根直立,想叫,喉嚨卻像是被冰坨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
礦燈在此時極其微弱地閃了一下,僅僅一瞬,但足夠讓我看清。
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的形狀,緊貼著我身後站著。他穿著一身破爛不堪、幾乎與煤壁融為一體的土黃色礦工服,樣式古老,絕不是我們這個年代的。頭上沒有安全帽,臉上……臉上糊滿了厚厚的、濕漉漉的煤灰,隻有一雙眼睛,空洞洞的,沒有眼白,也沒有瞳孔,隻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他就那樣“看”著我,無聲無息。
然後,他那隻沒有搭在我肩上的、乾枯如煤矸石的手,緩緩抬起,指向左側一片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滲著水珠的煤壁。他的手指細長,指甲崩裂,帶著陳年汙垢。
沒有言語,沒有表情,隻有那無聲的指引,和肩頭蝕骨的冰寒。
燈光再次徹底熄滅。肩上的冰冷觸感也瞬間消失。
“燈!快他媽亮啊!”陳班長聲嘶力竭地喊,帶著一種崩潰前的絕望。
幾秒鐘後,也許是幾分鐘——在那種黑暗裡,時間失去了意義——礦燈猛地重新亮起,穩定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集體幻覺。
但每個人慘白的臉色,額頭的冷汗,以及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懼,說明了一切。大劉癱坐在煤水裡,褲襠處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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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跑吧……班長!”一個年輕礦工帶著哭腔喊。
陳班長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他看了看那片被指過的、滲著水珠的煤壁,又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我們。他胸口劇烈起伏,那“唯物”的信念與眼前無法解釋的恐怖,以及肩頭或許也殘留的冰寒記憶,正在激烈搏鬥。最終,他猛地一揮手,聲音沙啞:
“撤!全體都有!跟上!快!”
我們如同驚弓之鳥,連滾帶爬地沿著巷道向外狂奔,工具丟了一地也無人顧及。身後,那“鐺……鐺……”的敲擊聲和“嗬……嗬……”的喘息,似乎還隱隱追隨著,直到我們跑到有固定照明的主巷道,看到其他班組的工友,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
就在我們驚魂未定,向上級語無倫次地彙報“設備故障”時,從“老三片”深處傳來沉悶如雷的巨響,伴隨著腳下大地的輕微震動。
“冒頂了!”有人驚呼。
後來救援隊下去,發現正是我們之前作業的那片區域,發生了小範圍的頂板坍塌,落下的巨石和煤塊,正好砸在我們當時所在的位置。如果晚走幾分鐘……
沒人公開談論那天的事故原因。彙報上去的,自然是“地質條件複雜,突發性冒頂”。但私下裡,我們班組的人,心照不宣。
幾天後,在澡堂蒸騰的熱氣裡,渾身癱軟的我,聽到隔壁池子兩位快退休的老礦工在低聲交談。
“……是‘老輩’啊,”一個蒼老的聲音歎息著,“穿那身黃皮,準是‘矯正院’的。死得不甘心,魂兒困在下麵了。”
“嗯,”另一個聲音應和,帶著看透世事的麻木,“他們那會兒,死人當煤渣子踩。這是……念著都是挖煤的苦命人,給提個醒兒。那煤壁滲水,就是兆頭,頂板要吃人了……”
熱氣模糊了他們的麵容,也模糊了話語的邊界。但我肩頭,那冰冷的觸感,卻仿佛烙印般留了下來。那不是索命的惡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來自地獄深處的悲憫。他們死於非命,化為烏有,連名字都湮滅在曆史的煤塵裡,卻還在用這種方式,警告著後來同樣在黑暗中討生活的同胞。
自那以後,我下井總會不自覺地看向那些幽深的巷道拐角,總覺得在某個燈光的死角,站著那些身穿破爛黃衣、滿臉煤灰的“老輩”,他們用空洞的眼窩,沉默地注視著這片他們為之付出生命,也最終吞噬了他們的黑色土地。那無聲的警示,比任何喧囂的呐喊,都更令人膽寒,也更讓人心碎。那盞熄滅的礦燈,不僅照見了恐懼,也照見了曆史褶皺裡,那些無法言說、卻沉重如煤的冤屈與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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