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冬天,長春冷得邪乎。北風像剔骨的刀子,刮過紅旗街,刮過那家龐大工廠的煙囪群,帶著哨音鑽進防空洞黑黢黢的入口。我們八個基於民兵,裹著臃腫的棉大衣,背著半自動步槍,哈出的白氣在昏暗的手電光柱裡瞬間就被黑暗吞沒。帶隊的是廠武裝部的老魏,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左臉頰上一道彈疤,從耳根拉到嘴角,平時不苟言笑,那疤便像一條僵死的蜈蚣。
“都給我精神點!拉練不是逛公園!熟悉‘地下長城’,是為了應對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的突然襲擊!”老魏的聲音在深邃的通道裡撞出回音,嗡嗡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黴變、泥土和某種隱約消毒水氣味的怪味,吸進肺裡,涼颼颼,沉甸甸。
我是隊伍裡最年輕的一個,剛頂替父親進廠不久。名叫李衛國,這名字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烙印。跟在我身邊的是王胖,人如其名,圓臉,愛偷吃揣在兜裡的烤土豆,膽子不大,但為人實在。還有話不多的張援朝,總擺弄他那台破舊半導體收音機的趙抗美,以及其他幾個相熟的工友。
防空洞很深,岔路也多,像一座地下迷宮。牆壁是粗糙的水泥麵,上麵用紅漆刷著早已模糊的標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越往裡走,空氣越發滯重,那股消毒水味兒似乎濃了些,還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的鐵鏽和腐敗的氣息。頭頂偶爾滴下冰冷的水珠,落在脖頸裡,激得人一哆嗦。腳步聲在封閉的空間裡顯得異常清晰、雜亂,仿佛不止我們這幾個人在走。
“老魏,這都走到哪兒了?快到頭了吧?”王胖喘著氣,小聲問道。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魏沒回頭,手電光往前掃著:“早呢!這防空洞,有一部分是利用了偽滿時期小鬼子修的地下工事,深得很。”
又拐過一個彎,前方出現了一扇門。一扇厚重的、鏽跡斑斑的鐵門。門軸和鎖扣的位置都被暗紅色的鐵鏽覆蓋,門上沒有標識,隻有幾個模糊的鉚釘凸起。它靜靜地嵌在水泥牆體裡,像一塊醜陋的傷疤。
就在我們靠近時,一陣微弱的聲音,穿透了鐵門和厚重的寂靜,鑽進了我們的耳朵。
“咚……咚咚……咚……”
很有規律,間隔長,聲音沉悶,帶著一種執拗。
“啥聲音?”王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全是汗。
大家都停下了腳步,屏住呼吸。那敲擊聲斷斷續續,確實存在。不僅如此,在敲擊聲的間隙,似乎還有一種……更微弱的聲音,像是一個瀕死之人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囈語,模糊,破碎,但仔細分辨,那調子……
“這……這他娘的是日本話?!”趙抗美猛地抬起頭,臉色煞白,手裡的半導體收音機發出滋滋啦啦的電流噪音。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爬上了我的天靈蓋。偽滿時期……日本話……在這深入地下的封存鐵門後麵?
“救命……助けて……”日語:救命啊)
那聲音縹緲不定,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和一種非人的冰冷。仿佛不是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我們腦子裡響起。
老魏臉上的蜈蚣疤抽動了一下,他猛地端起槍,低吼道:“誰?!裡麵是誰?!”
敲擊聲和求救聲還在繼續,更加急促,更加淒厲,像是在回應我們。
“鬼……是鬼吧……”王胖的聲音帶了哭音,“小鬼子陰魂不散……”
“放屁!”老魏厲聲打斷他,“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世上哪有鬼!肯定是階級敵人在搞破壞!或者……或者是當年沒跑掉的鬼子殘渣餘孽!”他雖然這麼說,但緊握槍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破門!”老魏下了命令。
恐懼和一種怪異的好奇驅使著我們。我們用槍托,用隨身帶的鋼釺,奮力砸向門鎖和門軸。鏽屑紛飛,撞擊聲在通道裡轟鳴。每一下撞擊,門後的敲擊聲和求救聲就仿佛更清晰一分,那種無形的壓力攫住了每一個人。
“哐當!”一聲巨響,門軸斷裂,鐵門向內歪斜著倒了下去,揚起漫天灰塵。
門後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手電光柱掃進去,是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這裡不像外麵的防空洞那樣簡陋,牆壁貼著白色的瓷磚,雖然大多已經發黃、剝落,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玻璃器皿、生鏽的金屬器械。幾張蒙著厚厚灰塵的長條實驗桌橫七豎八地擺放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角落和桌子旁,倚靠著幾具骸骨。
它們身上還套著一種厚重的、橡膠材質的防護服,連體,帶著圓形的、玻璃已經破裂的觀察窗頭盔。歲月讓防護服變得脆硬、變色,緊緊貼在白骨上。骸骨的姿態各異,有的蜷縮在地,有的趴在桌上,還有一具靠在門邊的牆上,一隻白骨手掌還搭在門框附近,仿佛生前最後時刻還在試圖推開這扇門。
那個日語求救聲,在門破開的瞬間,戛然而止。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死寂。絕對的死寂。隻有我們粗重的呼吸聲和灰塵緩緩飄落的聲音。
“是……是鬼子的細菌部隊……”老魏的聲音乾澀沙啞,他臉上的疤在慘白的手電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媽的,這裡是他們的實驗室!”
關於日軍在東北進行細菌戰研究的傳聞,民間一直有零碎的說法,但官方諱莫如深。此刻,這地獄般的場景就赤裸裸地呈現在眼前。想象著這些穿著防護服的人當年在這裡培育著致命的細菌,進行著慘無人道的實驗,一股混合著曆史仇恨和生理厭惡的寒意包裹了我們。
“剛才……剛才那聲音……”張援朝顫聲問。
就在這時,一陣不知從哪個通風管道縫隙裡鑽進來的陰風,呼嘯著穿過實驗室,吹動了地上散落的紙張碎片,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風經過一段懸吊在半空、鏽蝕穿孔的鐵皮管道時,發出了奇異的共鳴。
“咚……咚咚……咚……”
那沉悶的、執拗的敲擊聲,再次響起。
是風!原來是風!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王胖甚至差點癱軟在地。是自然現象,不是鬨鬼。科學的解釋驅散了部分恐懼。
然而,這口氣還沒完全舒出來,另一種感覺便浮上心頭。
如果聲音是風造成的,那日語求救聲呢?也是風嗎?風能模仿出那樣充滿絕望和具體語義的人聲嗎?
我看著那具靠在門邊的骸骨,它那空洞的眼窩仿佛正對著我,那隻搭在門框上的手骨,似乎還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他們是被滅口的?還是因為實驗事故被困死在這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是否就是這樣絕望地敲打著門板,用母語呼救,直到聲音嘶啞,生命耗儘?
那股深植於骨髓的、對侵略者的仇恨,與眼前這些枯骨帶來的、對生命終結本身的最原始的憐憫,在我心裡劇烈地衝突著。他們是惡魔,是劊子手,但此刻,他們也是一群被困死在地下的、絕望的亡靈。
“怨氣……”趙抗美喃喃道,他的收音機不知何時徹底沒了信號,隻有一片死寂的沙沙聲,“這裡的怨氣太重了……幾十年了,散不掉……”
老魏沉默著,他的眼神複雜地掃過那些骸骨,又看了看我們這些驚魂未定的年輕人。他臉上的疤痕似乎也柔和了些許。他可能想起了戰場上死去的戰友,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死亡本身,總歸是沉重的。
“走吧。”老魏最終沙啞地開口,聲音裡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這裡的東西,不要碰。今天看到的一切,出去後,誰也不準提!這是命令!也是為了你們好!”
我們默默地退出這個令人窒息的實驗室,重新把那扇歪斜的鐵門儘量掩上。返回的路似乎更加漫長,更加黑暗。沒人說話,每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震撼與思緒裡。
那風聲模擬的敲擊聲,或許可以解釋。但那縈繞不散的日語求救聲,以及實驗室裡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與絕望,卻像一枚生鏽的釘子,深深楔進了我的記憶深處。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