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風吹得比往年都硬,像是帶著細密的冰針,紮得人骨頭縫兒發涼。長白山層林儘染,那紅色,不是暖烘烘的火燒雲,倒像是一山潑開了的血,透著一股子淒惶。孫老五,四十啷當歲,一條光棍,一身疙瘩肉,是咱這十裡八村有名的“棍兒”放山時負責探尋人參的人),眼毒,手狠,心也貪。他跟著老把頭趙炮的幫夥,進了三道溝那老林子深處。趙炮,六十多了,臉上的皺紋跟老鬆皮似的,一輩子在山裡刨食,敬山神,守山規,眼皮一耷拉,就能聞出哪片土帶著參氣。
進山第七天,運氣背,沒開眼沒找到人參)。孫老五心裡窩著火,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山神爺吝嗇。晌午頭,日頭被密實的樹冠割得稀碎,落在鋪滿厚厚落葉的地上,光斑搖曳,晃得人眼暈。孫老五尿急,繞到一簇高大的紅鬆後麵,剛解開褲帶,眼角餘光就瞥見不遠處的一棵歪脖子柞樹下,有點異樣。
他係上褲子,踮著腳,像隻狸貓似的湊過去。這一看,心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
那柞樹底下,一片墨綠的苔蘚上,孤零零地長著一苗大“棒槌”人參)!那參秧子翠得滴油,頂著一團紅榔頭人參籽),像頂著一簇燃燒的火苗。這都不算奇,奇的是那參的形態,活脫脫一個胖娃娃!有頭有身子,有胳膊有腿兒,甚至那主根分叉的地方,都像極了娃娃叉開的小腿。參體白淨,透著玉一樣的潤光。
“參王……人參娃娃……”孫老五腦子裡“嗡”的一聲,血往上湧。他聽老輩子人講過,成了形的人參是山裡的精靈,通了人性,會跑,得用紅繩拴住,不然一眨眼就遁地沒了影。可老把頭也再三叮囑過,遇著形體太似嬰孩的參,尤其是孤零零一苗的,多半是“參娃”,有靈性,碰不得,強求會招禍,得恭敬地拜一拜,悄悄退走。
但貪念像條毒蛇,瞬間纏死了孫老五的心。他仿佛看見了城裡瓦亮的新房,暖烘烘的炕頭,還有鄰村那個寡婦水靈的笑臉。“去他娘的禁忌!挖了這參王,一輩子就妥了!”他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根特意備下的、給女人紮頭都嫌豔的紅繩——老規矩用的是古銅錢係紅線,他嫌不夠牢靠,換了這嶄新的、帶著化學染料氣味兒的紅頭繩。
他屏住呼吸,把紅繩往那“人參娃娃”的“脖子”上套去。繩剛挨上,那參秧子無風自動,猛地一顫,紅榔頭索索作響。孫老五手一抖,不管不顧,死死打了個結。接著,他犯下了第二個,也是致命的禁忌——他掏出了彆在後腰的小鐵鎬。老放山規矩,挖參不能用鐵器,怕傷了參的靈氣,得用鹿骨釺子或木簽子一點點撥土。
“噗!”鐵鎬掘進了黑土,發出沉悶的響聲。孫老五像瘋了一樣,揮動著鐵鎬,刨開泥土。他挖得急切,汗珠子混著泥土順著額角往下淌。漸漸地,那“娃娃”的整個身形暴露出來,愈發栩栩如生。就在參體完全脫離泥土的那一刹那,孫老五猛地一拽——
“哇嗚……”
一聲極細微、極清晰,像剛出生的小貓崽那般孱弱,又帶著無儘委屈的啼哭聲,突兀地鑽進他的耳朵。聲音尖細,直刺腦仁。
孫老五渾身汗毛倒豎,手一軟,差點把那“參娃娃”掉地上。他驚恐地四下張望,密林深處,隻有風吹過樹梢的嗚咽,哪有什麼嬰孩?
他強定心神,用早就備好的樺樹皮和青苔,把那苗“參王”仔細包好,塞進懷裡。那參貼著胸口的皮肉,竟隱隱傳來一絲溫涼,不像死物。
當晚,他們在背風的山坳裡搭起窩棚簡易帳篷)。篝火跳動,映得趙炮的臉陰晴不定。他抽著旱煙袋,渾濁的老眼瞥了一眼孫老五:“老五,今天回來咋不說話?魂讓山貓子叼走了?”
孫老五支吾著,不敢看老把頭的眼睛,隻覺懷裡的參硌得胸口生疼。
夜裡,山風呼嘯,刮得窩棚上的油布嘩嘩作響。孫老五睡得極不安穩,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迷迷糊糊間,他看見一個光著屁股、隻戴著個鮮豔紅肚兜的小男孩身影,“嗖”地從窩棚門口跑過,那身影矮墩墩的,跑起來跌跌撞撞。
他一個激靈坐起,冷汗涔涔。棚外月光慘白,樹影幢幢,什麼也沒有。
“眼花了吧……”他喘著粗氣躺下,心跳如鼓。
剛合眼,那紅肚兜小孩又“咯咯”笑著從棚子縫隙裡一閃而過。這次,他看得真切,那小孩跑過的地方,留下一串濕漉漉的小腳印,帶著一股淡淡的土腥氣和……參香。
孫老五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推醒旁邊的趙炮,牙齒打著顫:“把……把頭……有,有小孩跑過去……”
趙炮坐起身,並沒往外看,隻是深深吸了一口煙,煙火頭在黑暗中明滅。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沙啞著開口,聲音像破風箱:“老五啊……你跟哥說實話,今天,是不是動了不該動的東西了?是不是……用了紅繩,還動了鐵家夥?”
孫老五心裡“咯噔”一下,知道瞞不住了,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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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炮聽完,長長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帶著無儘的疲憊和悲涼:“造孽啊……那是成了精的參娃,你用那豔俗的紅繩綁它,拿鐵器傷它根須,這是結下了死仇啊!它這是怨氣不散,纏上你了……山神爺,怪罪下來嘍……”
老把頭的話像一把錘子,砸碎了孫老五最後的僥幸。他癱在鋪上,感覺懷裡的那苗參,不再是寶貝,而是一塊冰,一個詛咒。
第二天,孫老五就起不來了。額頭燙得能烙餅,嘴裡開始胡言亂語。
“彆過來……娃娃……我不是故意的……饒了我……”他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仿佛在驅趕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我的皮……好緊……好乾……”他撕扯著自己的衣服,指甲在皮膚上劃出白痕。
同夥的放山人撩開他衣服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氣。孫老五的皮膚,從胸口開始,竟然泛起一種不正常的灰褐色,摸上去乾澀粗糙,隱隱有了樹皮般的紋理!那被他揣過參的胸口位置,皮肉乾癟得最厲害,像老樹的癭瘤。
趙炮讓人熬了最老的黃芩水給他灌下去,又拿出壓箱底的老山參須子想給他吊命,全無用處。孫老五的體溫越來越高,胡話越來越含糊,到最後,隻剩下喉嚨裡發出的“嗬嗬”聲,像枯枝在風中斷裂。
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了水分和光澤,顏色越來越深,紋理越來越清晰,真正變得如同百年老樹的樹皮,堅硬,皸裂。他甚至開始散發出一股木頭腐朽的氣味。
窩棚裡彌漫著絕望和恐懼。沒人敢再看孫老五那副模樣。趙炮閉著眼,不停地撚著手裡那串磨得油亮的山桃核念珠,嘴裡念念有詞,不知是向山神禱告,還是超度亡魂。
第三天夜裡,孫老五忽然回光返照,猛地坐起,眼睛瞪得溜圓,指著窩棚外,喉嚨裡擠出幾個清晰的字:“他來了……穿紅肚兜的……來接我了……”
說完,他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氣息全無。
他的身體,在眾人驚恐的注視下,迅速地僵硬,那樹皮般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骼,看上去,竟真像一截失去了生命的人形枯木。
山規不容褻瀆。趙炮帶著剩下的人,就在那棵歪脖子柞樹下,挖了個深坑,把孫老五和他懷裡那苗用紅繩綁著的“參王”一起埋了。沒起墳頭,沒留標記,就像他從未存在過。
後來,有膽大的或不信邪的放山人,曾在那片區域附近,深夜聽到過小孩的啼哭聲,若有若無。也有人說,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見過一個戴紅肚兜的白胖娃娃,在一棵老柞樹下蹦蹦跳跳,轉眼就消失不見。
而那口枯井般的官方記錄,沉默地掩蓋了這一切。隻有長白山的秋風,年複一年,吹過那棵歪脖子柞樹,嗚咽著,像是歎息,又像是某個娃娃,永不消散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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