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冬,臘月裡的風,像關外老林子裡的山魈吹出的氣,帶著冰碴子,刮在臉上生疼。大李握著他那輛老解放方向盤的雙手,早已凍得跟凍秋梨似的,青紫,僵硬。他跑這條黑龍江境內的長途線已經快十年了,閉著眼睛都能聞出哪個服務區的柴油味更濃,哪個服務區的開水房不開張。
這一年,坊間流傳著各種關於世紀末的忌諱,老人們說,年頭歲尾,陰陽交替,地氣不穩,容易撞見些“不乾淨”的東西。尤其在這人煙稀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高速路上,夜路走多了,難免遇見鬼。大李平時不信這個,他信的是油箱裡的油,是懷裡揣著的那疊能換柴米油鹽的鈔票,是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盼頭。
車燈像兩把疲憊的刀子,勉強劃開濃墨般的夜色,車子拐進了“向陽堡”服務區。這名字起得敞亮,可在這半夜三更,四下無人,隻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風雪中搖晃,像墳地裡的鬼火,反倒更添了幾分陰森。停好車,熄了火,一陣強烈的尿意襲來,憋了一路,小腹脹得發痛。
他裹緊軍大衣,縮著脖子跳下車。風卷著雪粒子,打在服務區主建築的玻璃門上,哐啷作響。推開厚重的門簾,裡麵空蕩蕩的,隻有慘白的節能燈光照著光潔得反光的地磚,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臟咚咚的跳聲。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陳年汙垢混合的怪味。
廁所的標誌在走廊儘頭,綠色的“男”字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大李沒多想,快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廁所太大了,大得離譜。一條長長的、似乎望不到頭的瓷磚通道向前延伸,兩側是一個個隔間,白色的門板一模一樣,無窮無儘。頭頂的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光線忽明忽暗,把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扭曲變形。他剛才明明記得服務區不大,怎麼這廁所修得跟迷宮似的?
“真他娘的邪門……”他嘟囔了一句,往裡走,想找個乾淨的坑位。
可走了好幾分鐘,兩邊的隔間還是沒完沒了,回頭一看,入口那點光亮早已消失,前後都陷入了冗長的、重複的通道裡。他心裡開始發毛,加快了腳步,甚至小跑起來。汗,熱汗,從他額頭滲出來,與外麵的嚴寒形成詭異的對比。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回蕩,產生層層疊疊的回音,仿佛有無數個自己在同時奔跑。
跑了不知多久,他猛地停住腳步——眼前,還是那條一模一樣的通道,連地上那塊殘缺的瓷磚都似曾相識。
鬼打牆!
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他的腦海。小時候在屯子裡,聽老人講過太多這類故事了,在墳地、在老林子、在廢棄的宅院,人一旦被迷住,就會在一個地方不停地繞圈子,走到死也出不去。他以前隻當是嚇唬小孩的瞎話,沒想到今天自己撞上了。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想喊,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扼住,發不出聲音。恐懼像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想起了家裡的媳婦,還有剛上小學的兒子蛋蛋。媳婦昨天還打電話,囑咐他路上小心,年底了不太平。蛋蛋在電話裡嚷嚷著要爸爸買城裡孩子玩的電動小汽車回去。他要是折在這鬼廁所裡,他們娘倆可咋辦?
不能慌!不能慌!老人們還說過,遇到這種事,心裡不能慫,陽氣一弱,臟東西就更猖狂。他努力回想破解的辦法。對,火!老人說,邪祟屬陰,怕陽剛之物,尤其是火!
大李哆嗦著手,從大衣內兜裡摸出他那塊用了多年的金屬打火機,上麵還印著模糊的“安全生產”紅字。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壯膽,又像是訣彆前的準備,用儘全身力氣,“啪”一聲擦亮了火石。
一小簇橘黃色的火苗驟然騰起,驅散了身邊一小圈的陰冷和昏暗。
就在火光閃現的那一刹那,周圍的景象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地晃動、扭曲起來。那無窮無儘的瓷磚通道、一模一樣的隔間門,如同潮水般退去,視野瞬間清晰。
他根本不在什麼男廁所的漫長通道裡!
他就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再往前半步,就是小便池。而他的正前方,赫然是另一個門口,門上那個穿裙子的紅色小人圖標,刺眼地提醒著他——女廁所!
更讓他頭皮炸裂的是,女廁所門口,正站著一個穿著土黃色棉襖、深藍色棉褲的老太太。她個子矮小,乾瘦,一張臉皺得像核桃皮,頭發稀疏花白。她正對著大李,嘴角咧開,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那笑容弧度很大,幾乎扯到了耳根,但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笑意,隻有兩個黑漆漆的、深不見底的窟窿。
火光隻持續了一兩秒。
打火機的金屬外殼燙到了他的手指,他下意識地一鬆手,火苗熄滅。
四周重新陷入那片慘白的節能燈光下。
女廁所門口,空無一人。隻有那紅色的標誌,靜靜地立在那裡。仿佛剛才那黃衣老太太和那瘮人的笑容,都隻是火光跳動下的幻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但大李知道,那不是幻覺。
一股冰冷的、黏膩的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衣。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鼓。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隻有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作響。
過了足足有一分鐘,或許更久,他才像被解除了定身法,猛地轉身,連滾帶爬地衝出了廁所,衝過空蕩的大廳,一把撞開服務區的門,撲進外麵的風雪中。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稍微清醒。他扶著車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在眼前一團團散開。回頭望去,那服務區的建築,在黑夜裡靜默地趴伏著,像一個巨大的、擇人而噬的怪獸。那黃色的路燈,此刻看來,更像是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他再也不敢停留,顫抖著發動車子,猛踩油門,老解放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衝進了無邊的風雪夜幕。
後來,大李跟幾個同樣跑這條線的老司機喝酒提過這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司機抿了一口燒刀子,眯著眼說:“向陽堡?那地方邪性啊!聽說早年那兒是個亂葬崗,建服務區的時候還挖出過不少無主老墳。你說的那個黃衣服的老太太……咱這兒老話講,‘黃仙’愛扮老太太逗人玩,但也記仇。你那天晚上,怕是撞見‘指路的’了,她用鬼打牆把你引到女廁門口,是想告訴你啥?還是純粹拿你尋開心?虧得你機靈,用了火……不然,嘿嘿……”
大李沒再追問“不然”會怎樣。他隻是默默地把懷裡那塊印著“安全生產”的打火機,擦得更亮了些。從此以後,他跑夜路,寧可多憋一會兒,也儘量不在那個“向陽堡”服務區停留。即使偶爾路過,看到那棟建築,脊梁骨還是會竄起一股寒氣。他總會想起那個世紀末的冬天,那場風雪,那個無窮無儘的廁所,還有那個穿著黃衣服、對他咧嘴笑的老太太。
那笑容,比黑龍江臘月的寒風,還要冷上十分。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