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猜想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但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苦惱。因為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他更加無能為力。他總不能穿越過去跟高俅商量:“喂,高太尉,你把那些和尚道士撤了,結界拆了,讓我再砸你一次行不行?”
各種猜想、假設、推論在他腦海中翻滾、碰撞、互相駁斥,但每一個都缺乏確鑿的證據,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這種懸在半空、不上不下、找不到方向也無處著力的感覺,簡直比連續收到一百封拒絕信還要折磨人,還要消耗心力。
他煩躁地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發,感覺頭皮都快被揪下來,像一頭被無形鎖鏈困在方寸之地的絕望困獸,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混亂的心跳上。
“咕嚕嚕——咕嚕嚕——”
胃裡傳來一陣陣強烈而空泛的痙攣,疼痛感越來越清晰,提醒他自從昨晚那頓“穿越壯行酒”之後,就再沒有吃過任何實質性的東西。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巨大消耗,讓他餓得眼前都有些發花,四肢發軟。
他必須出門覓食了。生存是眼前最現實的問題。
拿起那個屏幕碎得像蜘蛛網、但還能勉強顯示信息的舊手機,他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微信零錢裡的餘額——47.8元。刺眼的數字像一根針,輕輕紮了他一下。昨晚的壯舉,雖然震撼了他的靈魂,但並沒有讓他的現實生活發生任何積極的、物質上的改變。房租依舊要交,飯依舊要吃,網貸的還款日依舊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
他苦笑一下,套上一件相對乾淨、能遮住裡麵破爛T恤的舊外套,低著頭,像往常一樣,融入了城中村夜晚喧囂的人流。
大排檔的油煙依舊嗆人,光著膀子的漢子們劃拳喝酒的聲音依舊洪亮,情侶們依偎著走過的身影依舊甜蜜,小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叫賣著“最後三天,清倉甩賣”。這一切,曾經讓他感到格格不入、煩悶焦躁。但此刻,從那個刀光劍影、奢華迷離的北宋夜晚歸來,再置身於這熟悉到麻木的市井煙火中,他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奇異的分裂感和不真實感。
仿佛他才是那個真正的“穿越者”,一個不小心掉落到這個平庸現代社會的“異類”。周圍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透明的、無法打破的薄膜。
他在常去的、最便宜的那家炒粉攤點了一份加蛋的炒粉,默默地坐在角落那個搖晃的小塑料凳上等待著。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煎熬,讓他連刷手機的欲望都沒有,隻是呆呆地看著老板在熊熊爐火前顛動著炒鍋,動作熟練得像一種機械的本能。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心底某個角落還殘留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是某個被他海投簡曆的公司HR終於想起了他,發來了麵試邀請。他有些急切地解鎖屏幕,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鮮紅色的、帶著感歎號的APP推送——“【XX貸】溫馨提示:您的還款日即將到期,請及時充值,以免影響信用……”
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他默默地、用力地關掉提示,仿佛這樣就能把現實的窘迫也一並關掉。他鬼使神差地打開手機瀏覽器,在搜索框裡,緩緩輸入了兩個字:
“高俅”。
搜索引擎的詞條迅速彈出,內容冰冷而客觀:高俅(?—1126年),北宋末年權臣,汴京(今河南開封)人。官至太尉,擅蹴鞠,深得宋徽宗趙佶寵信。在位期間貪贓枉法,排斥異己,迫害忠良,是《水滸傳》中的主要反派人物之一。北宋末年“六賊”之一。宋欽宗即位後被貶,在隨徽宗、欽宗被俘北上途中,死於金國。
“死於金國……”富英峰盯著這四個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覺。他知道,從宏大的曆史視角來看,高俅最終不會有好下場,會和他所依附的腐朽王朝一起,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但這既定的、遙遠的、屬於所有人的曆史結局,並不能抵消他此刻想要親手、一次次、用最直接最解氣的方式,對高俅執行“私刑”的強烈渴望。他追求的,不是曆史的必然,而是個人意誌在曆史中留下的、鮮活的、痛快的印記!
就在這時,隔壁桌幾個看起來像是剛下班、或者還沒找到工作的年輕大學生聊天的片段,伴隨著炒粉的香氣和啤酒沫,飄進了他的耳朵。
“哎,你們看那個熱搜沒?就那個‘00後整頓職場archives’的賬號爆出來的,說有個哥們兒,麵試被拒了快四十次,心態崩了,一怒之下跑到那家公司樓下,把他們共享單車的座椅全給卸了!堆成了一個小金字塔!還留了張紙條:‘致貴司獨特的審美和人才標準’!”
“哈哈哈看到了!牛逼克拉斯!這哥們兒是個人才!雖然做法極端了點,但不得不說,乾得漂亮!出了口惡氣!”
“就是!媽的,現在有些公司就是不當人,往死裡壓榨,還PUA你說是福報。要我說,就得有點這種‘邪火’!不然真當咱們是軟柿子隨便捏了!”
“整頓職場!就得需要這種莽夫!哦不,是勇士!”
富英峰聽著他們的議論,夾著炒粉的筷子頓在了半空。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那個卸共享單車座椅的“勇士”,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類人。都是被某種無形的、龐大的係統或規則逼到牆角,積壓了太多無處安放的“邪火”,最終以一種看似荒誕、不理智、甚至違法的方式,進行了絕望的反擊。
隻不過,他的反擊對象,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思議,直接跨越了時空,指向了曆史課本上的一個著名奸臣。
這種聯想,讓他感到一絲微妙的慰藉和荒誕的幽默感。他低頭,幾口扒拉完盤子裡的炒粉,味道一如既往,說不上好吃,隻是為了填飽肚子。
付錢的時候,他看著微信零錢裡又減少的數字,心中那份對穿越的渴望,變得更加焦灼,更加滾燙。現實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而那本打不開的書,是唯一能讓他掙脫出去的希望。
他必須找到再次穿越的方法。必須!
回到那間熟悉的、充滿失敗氣息的出租屋,富英峰的心情比出門時更加沉重。現實的擠壓和穿越無門的絕望,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死心,又嘗試了幾次。甚至學著電影裡的樣子,把書放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儘管城市的月光被霓虹燈衝得很淡),或者用手指蘸著水,在書封上畫一些自己都不認識的、歪歪扭扭的“符文”。
結果,當然是徒勞。
他的行為,在夜深人靜時,不免弄出了一些聲響——低沉的咆哮,拳頭砸在桌麵的悶響,煩躁的踱步聲。
終於,隔壁合租的那對平時幾乎不打交道的小情侶忍不住了。先是傳來幾聲模糊的抱怨,接著,房門被不太客氣地敲響。
富英峰壓抑著煩躁,打開門。門外站著那個染著黃毛的男青年,穿著背心,皺著眉頭,語氣很不耐煩:“哥們兒,大半夜的,你這又是吼又是砸的,搞什麼行為藝術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富英峰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解釋。難道說我在嘗試穿越到北宋去毆打高俅?對方肯定會以為他瘋了,或者是在故意找茬。
“對不住,有點……私事。”他隻能含糊地道歉,聲音沙啞。
黃毛青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掃過他淩亂的頭發、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身上那件破舊的外套,撇了撇嘴,最終沒再說什麼,隻是嘟囔了一句“神經病”,重重地關上了門。
吃了個閉門羹,還被當成了精神病。富英峰靠在冰冷的門板上,一種巨大的孤獨和無力感席卷了他。沒有人理解,沒有人相信。他的奇跡,他的壯舉,他的痛苦和渴望,在這個現實世界裡,隻是一個“神經病”的“行為藝術”。
他滑坐在地上,雙手插進頭發裡,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種內外交困的局麵逼瘋了。
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昨晚的一切,隻是一場絢爛卻短暫的流星雨?
他絕望地抬起頭,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雜亂的房間,最後,再次落回了書桌上那本《水滸傳》,以及……旁邊那個攤開的、寫著“今晚,去乾了高俅”的舊筆記本。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行字上。
“今晚,去乾了高俅。”
昨晚,他就是寫下這行字之後,才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漩渦。
“寫下”……
一個被忽略的細節,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亂的腦海!
昨晚,他不僅僅是在憤怒地咒罵!在咒罵之前,在決定行動之後,他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用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他的“行動宣言”!
那不僅僅是一行字,那是他意誌的具象化,是他向現實遞交的辭呈,是他對曆史發起的挑戰書!
是了!“書寫”!可能也是一個關鍵環節!是將他強烈的、無形的意誌,轉化為某種可以被“書”接收的“信號”或者“契約”的過程!
單純的憤怒咒罵,或許隻是能量;而將這份憤怒和決心用筆記錄下來,才是啟動的鑰匙!
這個發現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幾乎要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書桌前,一把抓過那個筆記本和那支快沒水的簽字筆。
他的手因為極度激動而顫抖得厲害。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狂跳的心臟,回想昨晚那種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心境。然後,他緊握著筆,在那行“今晚,去乾了高俅”的下麵,用儘全身的力氣,帶著他所有的渴望、憤怒和決絕,一筆一劃地、重重地寫下了一句新的宣言:
“我要再去!乾翻高俅!!!”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帶著某種魔力。
寫完最後一個驚歎號,他猛地將筆拍在桌上,再次伸出手指,狠狠點向書頁上的“高俅”,用儘靈魂的力量發出咆哮:
“高俅!開門!!!”
他死死地盯住書頁。
一秒……
兩秒……
三秒……
就在他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以為又一次失敗的時候——
那本《水滸傳》的書頁,似乎……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仿佛有一縷微風吹過了紙頁。
緊接著,書頁上,“高俅”那兩個墨字,顏色似乎……微微加深了那麼一絲絲?
富英峰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如同銅鈴,生怕自己錯過了任何細微的變化。
有反應了!
雖然極其微弱,但……真的有反應了!
不是他的錯覺!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如同火山噴發般從他心底湧出!他找到了!他找到了再次穿越的線索!
“書寫”意誌,加上“憤怒”驅動,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
雖然這次隻是極其微弱的反應,距離形成漩渦光門還差得遠,但這無疑是指明了方向!證明了這條路是通的!
他癱坐回椅子上,看著那本似乎恢複了死寂、但他知道內在已經悄然不同的《水滸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上露出了這幾天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希望和瘋狂意味的笑容。
手臂上的傷口還在痛,肚子因為隻吃了一盤炒粉而很快又會餓,手機裡的催款信息依然存在。
但這一切,在此刻的富英峰看來,都不再是無法逾越的絕望。
他找到了那把“失落的鑰匙”的模糊輪廓。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不斷地嘗試,不斷地積蓄“憤怒”,不斷地用“書寫”強化意誌,直到……那扇門,再次為他轟然洞開!
夜還很長。
而他的“工作”,才剛剛找到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