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臉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芒:“你見到了周家那丫頭?”
“她死了。在竹林裡,離我和玄七前輩接頭的地方不遠。”陸明舒低聲道,“穿著寶藍色的衣服。”
老者沉默良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發出輕微的篤篤聲。“永定侯府……水也不淺。周顯那小子,是個牆頭草。他妹妹周瑩,據說與宮中某位貴人走得近。她死在那裡,衣服又與碎布吻合……這潭水,被徹底攪渾了。有人想把永定侯府也拖下水,或者……永定侯府本身就不乾淨。”他看向陸明舒,目光如炬,“丫頭,你惹上大麻煩了。周瑩之死,很快就會被發現。而你,是最後一個可能見過她,或者與她之死有關的人。永定侯府,還有那些幕後黑手,都不會放過你。”
陸明舒臉色蒼白,她早已料到這一點。“那我該怎麼辦?回侯府?還是……”
“侯府你現在不能回。”老者斷然道,“那裡恐怕也已經不安全了。荷花池浮屍,周瑩橫死,再加上侯爺離京……暗地裡的眼睛,隻怕早已將侯府盯得死死的。你回去,是自投羅網。”
“那我該去哪裡?”
老者沉吟片刻,緩緩道:“侯爺離京前,曾留有一處隱秘的暗樁,連‘青隼’中也隻有極少數人知曉。本是備作萬一之需。玄七將‘青隼令’給你,或許……也是想讓你去那裡暫避風頭,同時,將你帶來的東西和看到的事情,交給那裡的主事之人。”
“在哪裡?”陸明舒急切地問。
“城南,清水巷,最裡頭那家棺材鋪。”老者緩緩道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地名,“鋪主姓方,是個瘸子。你去那裡,出示‘青隼令’,對他說:‘掌櫃的,可有上好的柳州陰沉木?我要訂一副,尺寸是七尺三寸。’他會明白。”
棺材鋪?陸明舒心頭一凜。但此刻,她已彆無選擇。
“我該如何過去?現在外麵……”
“從這裡的地道可以出去,通往兩條街外的一處廢棄染坊。從那裡出去,小心些,應該能避開大部分耳目。”老者站起身,佝僂的身形在燈光下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他走到地窖一側,推開一個看似牆壁的暗格,露出後麵黑黢黢的洞口。“順著這條道一直走,儘頭有梯子,上去就是染坊的後院枯井。記住,出去之後,立刻離開,不要停留,不要回頭,直接去清水巷。”
陸明舒點點頭,將老者的話牢牢記在心裡。她走到地道口,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盞昏黃的銅燈和老者模糊的麵容。
“前輩……還未請教……”
“名字不重要。”老者揮揮手,背對著她,重新坐回燈下,拿起那枚“青隼令”細細端詳,聲音飄忽,“若你能活著見到侯爺,或許……還有知道的一天。快走吧,丫頭。時間,不多了。”
陸明舒不再多言,對著老者的背影深深一福,然後轉身,義無反顧地鑽入了那條黑暗的地道之中。
地道比想象中更長,更曲折。她摸黑前行,隻能扶著冰冷潮濕的土壁,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微光,和一把靠在牆邊的簡陋木梯。
她攀著木梯爬上去,頂開一塊沉重的木板,帶著黴味的空氣湧了進來。她爬出枯井,發現自己果然在一處破敗庭院的角落裡。四周堆滿廢棄的染缸和朽木,雜草叢生,寂靜無人。遠處,隱約傳來五更天的梆子聲。
天,快亮了。
雨已經完全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東方隻有一線微弱的魚肚白。
她不敢耽擱,辨明方向,朝著記憶中的城南清水巷摸去。一路上,她儘可能避開主街和巡邏的兵丁,專挑最肮臟僻靜的小巷。身上的衣服半乾,沾滿泥汙,赤足上更是血跡斑斑,每走一步都疼痛鑽心。但她咬牙忍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去棺材鋪,找到那個姓方的瘸子,把東西交出去,然後……等待陸沉舟的安排,或者,尋找新的生機。
清水巷位於城南貧民區的最深處,狹窄,肮臟,兩旁是低矮破舊的棚戶,空氣中彌漫著貧困和絕望的氣息。巷子儘頭,果然孤零零地立著一間門麵歪斜、招牌模糊的鋪子,門楣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白紙燈籠,上麵寫著一個漆黑的“奠”字。
棺材鋪。
鋪門虛掩著,裡麵沒有燈光,一片死寂。
陸明舒站在門口,深吸一口冰冷汙濁的空氣,推門走了進去。
鋪內光線昏暗,充斥著木材、油漆和香燭混合的怪異氣味。四處堆放著一些半成品的棺材板、紙人紙馬,角落裡甚至還靠著一副刷了黑漆的薄皮棺材,在昏暗中顯得格外陰森。
一個穿著灰色短打、身形乾瘦、左腿有些跛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門口,拿著刨子,慢吞吞地刨著一塊木板。聽到推門聲,他頭也沒回,沙啞地問道:“買棺材?還是訂做?”
陸明舒走到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取出那枚“青隼令”,低聲道:“掌櫃的,可有上好的柳州陰沉木?”
刨木聲停下了。
瘸子緩緩轉過身。他約莫四十上下,麵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訥,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平靜,平靜得近乎空洞。他的目光落在陸明舒手中的鐵牌上,停頓了一下。
“要訂一副,尺寸是七尺三寸。”陸明舒繼續說道,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瘸子沉默地看著她,又看了看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良久,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刨子,用一塊破布擦了擦手。
“有。”他終於開口,聲音平板無波,“不過,陰沉木料子金貴,要看貨,得去後頭庫房。姑娘,跟我來。”
他跛著腳,走向店鋪後門。陸明舒握緊鐵牌,跟了上去。
穿過一條堆滿木屑和雜物的狹窄過道,後麵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對麵,是一間更加低矮昏暗的屋子,門緊鎖著。
瘸子從腰間摸出一把陳舊的銅鑰匙,打開門鎖,推門進去。
陸明舒緊隨而入。
屋內沒有窗戶,隻有牆上掛著一盞油燈,光線比外麵更暗。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類似石灰的味道。屋子中央擺著一張破舊的方桌,桌上放著些淩亂的工具和賬本。
瘸子關上門,轉過身,臉上的木訥和平靜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如刀的審視。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刮過陸明舒全身,最後定格在她臉上。
“令是誰給你的?玄七?還是莫七?”他開門見山,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玄七。”陸明舒答道,“在白馬寺竹林,他為了救我,引開追兵,生死不明。這是他臨彆前給我的,讓我來這裡,找方掌櫃。”
“東西呢?”瘸子——方掌櫃追問。
陸明舒再次取出那個油紙包。
方掌櫃接過,就著油燈的光,快速檢查了一下裡麵的碎片,臉色變得異常凝重。他拿起那塊刻字的瓷片,看了又看,又嗅了嗅油紙,眉頭緊緊鎖起。
“你進了‘隱泉洞’?”他問,語氣與那地窖老者如出一轍。
“是。”陸明舒將之前的經曆,包括發現周瑩屍體,簡略地說了一遍。
方掌櫃聽完,久久不語,隻是用手指反複摩挲著那塊瓷片,眼神變幻不定。
“方掌櫃,”陸明舒忍不住問道,“侯爺他……到底在謀劃什麼?北境現在如何?這‘寂照燈’和這些碎片,究竟意味著什麼?還有周瑩的死……”
“閉嘴。”方掌櫃冷冷打斷她,眼神嚴厲,“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玄七讓你來這裡,是讓你避禍,不是讓你刨根問底。”
他將碎片重新包好,貼身收起,然後走到牆邊,在某塊磚上按了幾下。
“哢噠”一聲輕響,牆角地麵的一塊石板,竟然向內滑開,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有階梯向下延伸。
“下去。”方掌櫃命令道,“裡麵有乾糧、水和傷藥,也有乾淨衣服。待在裡麵,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出來,也不準發出任何聲音。外麵無論發生什麼,聽到什麼,都與你無關。明白嗎?”
陸明舒看著那個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黑暗洞口,心臟緊縮。但她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
“侯爺……什麼時候能回來?”她最後問了一句。
方掌櫃看著她,那雙平靜得近乎空洞的眼睛裡,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彆的什麼。
“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他避而不答,隻是側身讓開,“下去吧。記住我的話。”
陸明舒不再多問,默默走向那個洞口。就在她即將踏入黑暗的刹那,方掌櫃忽然又開口道:
“丫頭。”
陸明舒回頭。
方掌櫃盯著她,一字一句,聲音低沉而清晰:“如果你還想活著見到侯爺,就忘掉‘寂照燈’,忘掉你看到的一切,忘掉周瑩。從此刻起,你隻是一個因為害怕趙家報複、偷偷躲起來的、膽小的侯府小姐。其他的,你什麼都不知道,也從未見過。記住了嗎?”
陸明舒迎著他冰冷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
然後,她轉過身,踏入了那片代表著暫時安全、卻也意味著徹底隔絕與未知的黑暗之中。
身後的石板,緩緩合攏,將最後一絲光線和外麵的世界,徹底隔絕。
【生存時間倒計時:26天07小時33分19秒……】
黑暗,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吞沒。
隻有腦海裡那冰冷跳動的數字,和懷中那枚沾著血的小鐵牌,提醒著她,時間仍在流逝,而這場以陸沉舟的性命、以北境安寧、甚至以更多人為賭注的巨大棋局,仍在無聲而慘烈地進行著。
而她,已被迫藏身於這棋盤之下,最黑暗的縫隙裡。
等待著,不知是黎明,還是……最終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