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聲音蒼老而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陸明舒握著柴刀的手微微顫抖。她的目光掃過床上氣息奄奄的陸沉舟,又看向那扇破舊的門板。門縫裡透進些許微光,隱約能看到門外佝僂的人影。
老者的出現太過巧合,巧合得令人不安。
他怎麼會找到這裡?影七告訴他的?還是他一直就在暗中跟蹤?
如果是後者,那意味著她和陸沉舟這兩天的逃亡,其實從未脫離某些人的視線。這種認知讓陸明舒背脊發涼。
但……陸沉舟等不了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嘴角不斷溢出鮮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赤陽丹半成品的藥效正在迅速消退,“蝕骨枯”的寒毒即將全麵反撲。
沒有時間猶豫了。
陸明舒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緩緩拉開門閂。
門外,老者依舊穿著那身破舊的灰色布衣,臉上戴著醜陋的木製麵具。晨光從林間縫隙灑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手中提著一個陳舊的藥箱,看起來風塵仆仆。
“你……”陸明舒的聲音有些乾澀。
“讓我看看他。”老者沒有寒暄,直接邁步走進小屋。他的動作看似緩慢,卻異常敏捷,幾步就來到床前。
陸明舒關上門,手握柴刀,警惕地站在門邊。她沒有完全信任這個神秘的老者——儘管他救過她,給過她藥方,但影七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老者是影衛的創立者,是十年前那場宮變的親曆者,是陸遠征用命救下的人。
他的目的,真的隻是還債嗎?
老者放下藥箱,伸手探向陸沉舟的頸側。他的手指乾枯如老樹皮,動作卻異常穩定。片刻後,他又翻開陸沉舟的眼皮看了看,眉頭微微皺起。
“寒毒已侵入心脈。”老者的聲音低沉,“赤陽丹半成品隻能壓製表麵,治標不治本。再拖半個時辰,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你有辦法?”陸明舒忍不住問。
老者沒有回答,而是打開藥箱。藥箱裡整齊地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以及一些用油紙包裹的藥粉。他取出一包藥粉,又拿出一個小巧的銅爐和一隻陶罐。
“去打水。”他頭也不抬地吩咐。
陸明舒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屋角的破瓦罐,走出小屋。山澗就在不遠處,她快速取水返回。
老者已經在銅爐下生起了火。他將藥粉倒入陶罐,加水,放在銅爐上慢慢熬煮。整個過程有條不紊,顯然對製藥極為熟練。
小屋很快彌漫起一股奇異的藥香——苦澀中帶著一絲辛辣,又隱約有種草木的清香。
“這是什麼藥?”陸明舒忍不住問。
“‘回陽續命散’。”老者淡淡道,“我用三十年時間改良的古方。不能根除‘蝕骨枯’,但可以暫時穩住心脈,爭取時間。”
“暫時是多久?”
“三天。”老者抬頭看了她一眼,“三天內,必須找到完整的赤陽丹,或者……另一種解法。”
又是三天。陸明舒的心沉了沉。三天時間,她去哪裡找完整的赤陽丹?
“皇宮裡有完整的赤陽丹,對嗎?”她問。
“在長春宮那位手裡。”老者點頭,“但她不會給你。那是她保命的東西。”
“保命?”
老者沉默片刻,藥罐裡的水開始沸騰,咕嘟咕嘟冒著氣泡。他用一根木棍輕輕攪動,藥香更加濃鬱。
“十年前宮變,”他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在講述彆人的故事,“先帝晚年,諸皇子爭位。三皇子勾結外戚,欲逼宮奪權。陸遠征當時是禁軍副統領,奉命護衛宮廷。”
陸明舒屏住呼吸。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關於那場宮變的具體細節。
“那夜,太極殿前血流成河。三皇子的叛軍攻破宮門,直逼禦前。陸遠征率親兵死守殿前台階,身中十七箭,最後……”老者的聲音頓了頓,“最後為我擋下致命一箭,死在殿前。”
“而你活了下來。”陸明舒低聲道。
“我活了下來。”老者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因為我穿著先帝賜的軟甲。那支箭本該射穿我的心臟,但陸遠征推開了我。”
他停下攪藥的動作,目光投向虛空,仿佛穿越時光,回到了那個血腥的夜晚。
“他死前對我說……‘保護好沉舟,還有……那個盒子。’”
“盒子?”陸明舒心中一動,“就是埋在老宅桃樹下的那個?”
老者點頭:“那盒子裡,裝著三皇子與外戚勾結、收買朝臣、私造兵器的全部證據。也裝著……先帝臨終前的一份密詔。”
密詔!陸明舒倒吸一口涼氣。
“先帝察覺三皇子有異,暗中寫下密詔,若三皇子逼宮,便廢其皇子身份,立九皇子為儲。”老者的聲音變得極低,“但先帝沒料到,三皇子動手那麼快。密詔還沒來得及公布,宮變就發生了。”
“所以陸遠征拚死保護的不是先帝,而是……那份密詔?”
“都是。”老者緩緩道,“護衛先帝是職責,保護密詔是使命。因為那份密詔一旦落入三皇子手中,不僅九皇子性命難保,所有支持正統的大臣都會被清洗。”
“那後來呢?宮變怎麼平息的?”
“我帶著密詔逃出皇宮,找到了當時在城外駐防的鎮北將軍——也就是現在的周顯的父親,周擎。”老者的聲音裡閃過一絲冷意,“周擎率軍入京平叛,三皇子兵敗自殺。九皇子即位,就是現在的聖上。”
聽起來是個圓滿的結局。但陸明舒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
“既然密詔已經公布,新帝即位,為什麼……”她看著老者,“為什麼你還要隱姓埋名?為什麼陸遠征留下的證據還需要埋藏?為什麼現在又有人要殺陸沉舟?”
老者沉默了。藥罐裡的藥汁已經熬得濃稠,他將其倒出,過濾,得到一小碗深褐色的藥液。
“因為新帝即位後,做了一件事。”他端起藥碗,走到床邊,小心地扶起陸沉舟,一點點給他喂藥。
陸沉舟在昏迷中仍有吞咽的本能,藥汁緩緩流入喉中。
喂完藥,老者將陸沉舟重新放平,才繼續道:“新帝即位後,為了穩定朝局,沒有深究三皇子餘黨。那些曾經支持三皇子的大臣,隻要願意投誠,他都既往不咎。”
“這……也算正常吧?”陸明舒道。新帝根基未穩,確實需要安撫各方勢力。
“是正常。”老者點頭,“但問題在於……有些人的罪,不是投誠就能抹去的。三皇子逼宮前,曾經秘密處決了一批反對他的忠臣。那些人的死,總得有人負責。”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負責的人,就是周擎。”
陸明舒一怔:“周顯的父親?”
“當時周擎負責京城防務,三皇子能夠調動部分禁軍、順利攻入皇宮,周擎‘疏忽失察’之責難逃。”老者冷笑,“但新帝需要周擎的兵權穩定局勢,所以將這件事壓了下來。隻給了周擎一個‘罰俸三年’的處分。”
“那……那些枉死大臣的家人呢?”
“有些認了命,有些……一直在暗中查證,想要翻案。”老者看向陸沉舟,“陸遠征留下的盒子裡,就有周擎與三皇子暗中往來的證據。雖然不足以證明周擎直接參與謀反,但‘私通叛王、玩忽職守’的罪名,足夠周家滿門抄斬。”
陸明舒終於明白了。
所以周顯要殺陸沉舟,不隻是因為私怨,更是因為陸沉舟手裡握著能讓他們周家覆滅的證據!
“所以宮裡要殺陸沉舟的人……”她喃喃道,“是周家買通的?”
“不全是。”老者搖頭,“宮裡想殺陸沉舟的,至少有兩派人。一派是周家買通的人,為了銷毀證據。另一派……是當年那些枉死大臣的後人,或者與他們有關聯的人。”
“為什麼?”陸明舒不解,“那些人不是應該希望證據重見天日,為家人翻案嗎?”
“因為時機未到。”老者的聲音裡透著深深的疲憊,“新帝在位十年,朝局看似穩固,實則暗流洶湧。周家掌兵權,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貿然揭露十年前舊案,不僅扳不倒周家,反而可能打草驚蛇,讓那些枉死的人永遠沉冤。”
他頓了頓,繼續道:“更重要的是……新帝自己,也不想舊事重提。那會顯得他當年包庇周擎是錯的,會動搖他的威信。所以如果有人想翻案,他會……默許那些人消失。”
陸明舒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所以陸沉舟必須死,不是因為他有罪,而是因為他手裡的真相,太多人不想看到。
周家不想看到,因為那會讓他們覆滅。
皇帝不想看到,因為那會暴露他當年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