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離看,婆婆被照顧得很妥帖,潔淨的軟布衣裳,義肢安安穩穩踩在腳踏上,此刻她麵上每條歲月溝壑都被光浸得暖烘烘的,白色眉毛在陽光中顯得近乎透明,眼裡的關懷像是滿得要溢出來。
“瞧瞧這一雙好眼睛,得是大善人才會有。”婆婆望進星臨眼底。
雲灼已在洗硯池旁站定,遠遠聽見這麼一句由衷讚歎,不禁眼角輕微一抽。
隻聽婆婆繼續道“不過也可憐見的。阿螢你這小臉兒怎麼臟兮兮的,是不是又到街上玩泥巴啦?”
“……”星臨看向婆婆身後麵色僵硬的流螢,“……確實。我玩了一身泥。”
流螢無奈喚道“……婆婆,我在這裡。你身後。”
婆婆道“知道了知道了,玩兒去吧昂。”
星臨回握住麵頰上的手,放到婆婆的膝頭,“好。”他帶著被錯誤投放的愛意起身,正巧和流螢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流螢抿抿嘴,不太情願道“你不是買菜去了嗎?怎麼搞成這副模樣?”
不遠處,在洗硯池旁畫木傀儡的天冬和扶木也循聲望來。
星臨手裡買菜的木籃在偃人集市的混亂裡早就不知所蹤,雖說小臂上的劃傷已經自行修複,但他一身偃人藍血被陽光蒸出一股甜腥氣。
天冬和扶木被他的狼狽模樣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搶菜被老人家群毆至如此地步,連扶木精雕細琢的上品菜籃子都打丟了。
但轉念一想,血的顏色不對,這才驚疑不定地問發生了什麼。
雲灼三言兩語概述偃人集市上的突發事件,狀似無意地跳過星臨出手擊殺人質的舉動,以及後來巷尾的針鋒相對,壓根一字不提。
“那群強盜可真夠煩人。這種事都多少回了,是不是平日裡欺負平民欺負多了,就以為自己能行了,這回竟敢囂張到偃人市集去,不怕殘沙城派人把他們一窩端了嗎?”扶木憤而亂扔畫筆,在青石磚上留下一抹烏黑。
那抹烏黑映進天冬眼中,她擔憂蹙眉,“恐怕這種人以後會越來越多吧。”
星臨大概能猜測到天冬這句話的意思,如若偃人市集那偃商口中所言屬實——神智有損的偃人能吃苦而不喊累,力大無窮卻進食甚少,那麼就算是活不了幾年,也是相當合算的買賣——碼頭勞工,田間農人,那些被取代的心誌不堅者,再為生存所逼迫幾步,落草為寇的選擇便有源頭可尋了。
“你的花汁,這次去得晚了些,隻剩這麼多了。”雲灼將那藍布包裹遞給扶木。
扶木接過包裹,向裡掃了一眼,“夠了,省著用的話下個月……”
扶木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被一陣砰砰拍門聲打斷。
緊接著“吱呀——”一聲,日沉閣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星臨正要凝神細看,麵前卻倏地一陣疾風刮過——扶木狀若瘋狗地狂奔向大門處——還伴著一聲欣喜若狂的呼喊聲“聞叔!!你終於回來了!!!”
“聞叔回來了?!”天冬喜道,沒像扶木那樣狂奔而去,在原地抓緊畫筆愣了半晌,隨後也抓著身邊雲灼向門口快步走去。
向門邊靠近的三人阻斷了星臨的視線,他的目光反複在身形縫隙中跳躍,想要看清來人模樣。
“誒誒誒!你小子,悠著點。”那高瘦身影被扶木撲了個滿懷,向後仰了一步,朗然笑聲傳來。
“您這是去哪了?怎麼過了一個月了才回來?”扶木半含抱怨地道,突然語氣一頓,“您胡子怎麼這麼臟?”
“哎,彆提了……先讓我找個地兒坐下,坐下再說,”那人扶著腦袋,“我今天倒黴催的,剛剛逛了圈偃人市集,想淘幾個零件給你,誰知道讓個毛頭小子打劫了!哎,這尋滄舊都是越來越來亂了。”
天冬和雲灼都已經步至門口。天冬輕柔扶上那人的手臂,“快去石凳上一坐。”
星臨的視線穿過三人身形之間的縫隙,終於看清了那高瘦身形的麵部,絡腮胡半沾灰土,英氣劍眉似曾相識。
不到一個時辰前,他在偃人市集上重擊過這人的後腦勺,而且順走了他懷中錢袋。
“聞叔”名為聞折竹,風塵仆仆趕回尋滄舊都就是為了趕上這個月的偃人市集,為扶木準備點驚喜,誰知暗巷裡一記重擊,他禮物沒買成,還臉著地吃了一大口灰。
他隻得兩手空空,唯獨攜著腦後餘痛,回到日沉閣。
一月過去,日沉閣幾乎沒什麼變化,樓閣朱欄琉璃瓦,扶木的傀儡遍地走,天冬還是一副蒼白病容,雲灼含笑站在兩人身後。
聞折竹放下心來,“看來一切還算安穩。不僅一個沒少還多了三個。”
他掃過遠處樹蔭,在紅衣人明豔晃眼的眉間花鈿上略作停留,又遊離過搖椅上老者的褐色義肢,後才落在那道黑色身影上——
隻見那襲擊他的毛頭小子站在雲灼背後,對他笑得乖到不行,“聞叔好。”
“……”聞折竹的後腦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