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所謂直快,也不是不快,主要是停得多,所以就慢了。所謂管快,是見車就讓的那種,可以叫它慢車了。當然,直快遇到等級比自己高的特快或者動車,那也是要讓路的。
冬子並不知道這些,他聽到彆人給他講解這些知識時,覺得自己眼光太淺了,僅憑這一點,不足支撐冬子孤身離鄉的信心,但至少是一個正當的理由。
走道上那個爺爺,看樣子是早有準備。他拿出了一個馬紮,往走廊一放,居然就坐下來了,懷裡抱著孫女。但是,過道畢竟人來人往,他要不時站起身來,可孫女對於出遠門看親人的期待,並未抱怨和不高興。
冬子坐在窗邊,看飛速劃過的景色,他看到了城市的另一麵。那沿途的湖塘與田野,以更為具體的方式,展現在他麵前。隨著離開武漢越遠,那田地與農舍就越顯破舊與原始,一個他平時不太熟悉的世界,向他展開來。
他看到一些人彎著腰在枯荷下勞作,那是在挖藕,冬子沒挖過,但聽彆人說過,這是農村最累的工作。但是,冬子買過這東西,知道,春節前上市,會有一個好價錢。外麵的寒風與冰冷不用猜,看看人們的衣著就知道了。農民如此辛苦,用巨大的力氣挖出這一點錢,還是所謂豐收的場景,冬子產生了某種悲憫。
他看到,一個老漢趕著一輛牛車,車上拉著煤炭,慢騰騰地走,與列車的飛快形成對比,這個空間與時間的差異,讓人覺得生活在兩個世界。
一會兒,車子過了一個隧道,黑暗相麵而來,出隧道,陽光突然刺眼。這種晝夜般的變化在短短十來秒裡完成,那是不是在時空中,有的人感覺,又過了一天?這種哲學問題,冬子是問不出來的,但他至少有某種想法。社會的多樣性與生活的差異性如此之大,自己那點私情,那點自我感動的悲傷,又值什麼呢?
對冬子受益的,最重要的,還是身邊這些坐車的人。他對麵,是一個青年模樣,大約三十幾歲,笑容職業、衣著講究。上車後,拿個手機,總在發短信。大概短信發得差不多了,才主動跟冬子搭起話來。
“兄弟,你是廣東還是湖南的人?”
“不是,我是湖北的。”
“這是要到哪裡去呢?”
“廣東。”
對方以一種奇怪的樣子打量了冬子一番,冬子覺得,他像個算命的家夥,有一種故作高深的樣子。
“你現在到廣東,是探親還是旅遊?”
冬子發現了一個好遊戲,正好打發這思緒紛亂而又漫長無聊的時光,請對方猜迷。冬子聽說過一個故事,一個號稱老神仙的算命先生,你隻要問,他隻用幾分鐘就可以算出你今後的命運。但卻栽在一個孩子身上,那孩子開口就問先生“人人都說你會算,那你算一算,我想找你算什麼?”
但是,對方也是個精明的人,他繼續說到“是做生意?收尾款還是單位出差?”
冬子繼續搖頭,看他還能夠說出什麼東西來。當然,冬子的目光並沒有回避他,沒有不想講話的意思。對方明顯看得出來,冬子是在考他。他笑了笑“難道你現在過去打工?”
冬子終於開口了“不行嗎?”
“喔?”對方把笑容掩蓋吃驚,但眼神暴露了他的心思。“這個時候,廠裡公司都開始放假了,你這時候去。我明白了,你是老職工,春節人少,叫你回去頂班的,對不對?我差點沒想到,看你年輕,沒往老職工那頭想。很多十幾歲都出來打工了,在大廠也算老職工了。大廠如果過年有訂單,需要人加工,給的加班工資是很高的。年輕人,就得多掙錢,掙錢就是過年,對不對?”
想不到,對方僅憑一個猜測,居然發揮出這長一段推理來,冬子也是服了。
冬子覺得,跟他再解釋下去,估計會越跑越遠。況且,自己第一次出來,彆人邀請去打工,究竟是什麼情況,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都講不清楚的事,何必跟彆人說呢?
冬子沒說話,身邊聽話的人仿佛以為冬子默認了,都紛紛添油加醋。“這也說不準,有一年我在玩具廠,本來聖誕節過了,就沒什麼生意了,我們主要是出口的,誰知道,南美那邊有訂單來,我們都想回家過年,老板急了,開出三倍工資來留我們,我們還不是回家了。過年嘛,我們做工為了什麼?就是為了回家好好地過一個年。”斜對麵一個中年婦女感歎起來。
過道的爺爺發話了“那你今天到哪裡去呢?”
話題已經轉移到那個婦女身上了。“我在武漢打工,回湖南過年,很快就要到了。你可以在我這位置坐一下。”
爺爺聽說有個位置可以暫時坐一下,馬上跟這婦女就形成了固定的攀談關係了。而對麵這個三十來歲的問話者,繼續把眼光盯向冬子,拿他的談話來混時間。
冬子也覺得,遊戲嘛,自己正好要從離彆的情緒中走出來,時間還長,不妨玩下去。他問對門“你是去廣東嗎?”
“你先不要問我去哪裡”對方還來勁了“你猜我是哪裡的人先。”
冬子倒是在青山做過生意的,這口音就比較明顯了。“你是浙江人,對吧?”
“兄弟,人年輕,但也有見識,你猜對了。”
“那你過年不回家,跑廣東乾什麼呢?”
“問得好”對方拍了一下茶幾,拿出一包豆乾示意請冬子吃,冬子擺了擺手,他對這種袋裝食品有一種天然的反感。但對方的熱情不減“你猜我去廣東乾嘛?”
冬子隻好敷衍到“浙江人嘛,做生意厲害。”這種不置可否的側麵回答,隻要加上恭維,總是受歡迎的。冬子從烤羊肉串時都知道,千錯萬錯,馬屁不錯。
“我哪裡厲害呢?”接了馬屁,對方不得不謙虛一下。“厲害的人,早就回家準備過年了。我還得到廣東那邊催貨呢,這貨不發過來,我是回不了浙江的。”
“那你到武漢上車乾啥?”
“武漢有些小生意,過年了,也得要結賬噻。”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談了一會,被一個穩定而有力的女聲打破了“瓜子花生礦泉水,啤酒飲料八寶粥。”那手推車一過來,走道上的人紛紛起立讓出通道,打瞌睡的也被迫睜開了眼睛。
冬子買了瓶礦泉水,他離開青山時,還沒有產生上火車的念頭,在車站廣場也不知道火車上要準備什麼。他既沒帶喝水的缸子,也沒帶車上吃的零售。至於買什麼零食,冬子想了想,算了,畢竟剛才對方給自己的豆乾,自己拒絕了,如果再買類似的東西,對方或許有看法。
一般列車上,大家熱烈攀談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小時。一是因為剛上來見到陌生人的那種興奮勁已經過去了,二是因為人的精力也有限,說兩個小時的話,專業講評書的,也需要休息。
有的人,泡起了茶,有的人,打起了瞌睡。當然更多的人,糾結成各種不同的小圈子,小聲談論起來。而吃瓜子花生的,啃雞腿與鹵菜的,也開始了,車廂內就變成了一個五花八門的各色家庭生活。
這些人大多是到廣東探親的,做生意的是少數,打工的也是少數。冬子記得一句話打工的目的,就是為了好好回家過年。當然,車箱那邊的儘頭處,也有廣東話傳來,那是真正回家的人。
雖然春運還有幾天才正式開始,但臘月回家的行程,造成了世界上最忙碌的人口大遷徙,幾個億的運輸量,如果不是中國這樣以政府主導的運輸組織,哪個國家也受不了。冬子在車站廣場上就感覺得出來,大部分人是從廣東往家趕,或者在武漢中轉,或者就是湖北甚至河南信陽南陽那一方,家離武漢比較近的人。
這些打工大軍,是中國勞動者的、底色,是巨大物質力量的生力軍。他們背井離鄉,某種意義上說,甚至忍受著親人分居或者妻離子散的生活折磨,但他們堅定而沉重的身影,仍然挺直了腰杆。因為他們知道,冬天的犒勞就要來了,春節的團圓,是他們一年辛苦的慰籍。
人知道為什麼活著,就不空虛。人知道為誰辛苦,就不抱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