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雖然昨天晚上隻睡了三個小時,但回鄉的熱情,被早晨的太陽喚醒,於燕知道,這是開心的一天,終於可以不化妝了。
早晨起來,以素顏麵對太陽,麵對街上普通的人群,融入這正常的生活,假裝自己像一個正常人一起逛街,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在路邊攤買一杯熱的豆漿,與老板大聲地討論麵窩炸狠了,扯一張縐巴巴的衛生紙擦手,像那些當地的武漢人一樣,抱怨著街麵的事物。這種感覺,好久沒有過了,也許這些街邊的大媽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幸福。
農村出來的打工仔,在大城市裡,有一種天然的自卑感,因為組成自己思想底色的,永遠擺脫不了的,是那遠方的、貧窮的故鄉。在城裡人認為正常的事情,在許多農村人看來就是奢望。
如果是以前,從來沒有城市生活的農村人,一輩子種田耕地的人,永遠生活在他的山鄉,他是自得的,或許還有陶淵明的怡然。與自然親近的審美,在中國已經有幾千年的傳統了,誕生了大量的詩歌與繪畫藝術,並冠上高雅之名。
但一旦到了城裡,才知道,自己一輩子追求的,其實是人家天天生活的日常。人家腳沒沾過泥,卻對米麵與蔬菜挑挑揀揀;人家從來沒見過活著的牛羊,卻對肉類的價格與成色,品頭論足。
更莫說巨大的生活品質的差距,收入的差距,穩定性的差距。當這些差距以立體真實具體的方式,呈現在你麵前時,你怎麼可能不自卑?當一個農村人因好奇心逛商場,看到奢侈品的價格,看到那些珠寶玉器,再看看它們的標簽,那數字如此之巨,超過你的想象。你怎麼可以自信?
更莫說,大街上那些不知道品牌的豪華車輛,那些隻在電視裡看過的衣服品牌,那些西餐廳裡的餐具。每一個對比,就是對你自尊心的打擊。
而今天,燕子打扮得漂亮,雖然衣服不豔也沒化妝,但是,搭配講究,自身條件好,所以,走在街上,也能夠收到一些回頭率。此時她並不害怕路人的目光,畢竟在歌廳的形象,有濃厚的粉底掩蓋,有變幻的燈光扭曲。一般來說,白天,就是遇上歌廳的觀眾,也不會有人認出來,也不會有人往那方麵聯想。
她趕往漢正街市場,搭車來到中華路,然後坐船到達對岸,這是武昌到漢正街最近的一條路,過長江,坐船不堵車。那江風飄起了長發,回頭看看黃鶴樓,再看看前麵的龜山及長江大橋,如此壯美的景色,讓她以一個普通遊客的身份,受到了震撼。
黃鶴樓是武漢一個特殊的存在,它存在了上千年了,像一個被人故意打扮的老太太,每次改朝換代都換一身衣服,但它位置沒變,因為它太老了,彆人打扮它,它無法拒絕。當然,走不動有走不動的好處,它成了地標,也成了武漢的守護者。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燕子知道自己的鄉關在哪裡,今天要回家,她的心情當然不愁,甚至還有些欣喜。她有一種想照相的衝動,像一個普通的少女那樣,在美景中開放。
黃鶴樓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永遠在這裡,許多人天天都看過它,但大部分武漢人,也許一生都沒有上去過。太熟悉的景色,讓人覺得,我永遠有機會上去,把上去的衝動留給下一次,結果有的人,永遠也沒去。
要知道,這是燕子第一次在這裡坐船,她以前隻坐車從長江大橋上走過。坐船時,才會感覺到滿麵的遼闊,才會感覺到江風的淩厲。大橋真是高大,筆直冷峻地橫在那裡,如一個威嚴的老者,鎖住了你的視野。過往的輪船也真大,有幾層樓那麼高,但在與遼闊的長江相比,它就顯得渺小。
在壯美景色中,當然會產生偉大的情感。
曾經的網絡上,有一段話激勵著許多年輕人。當時,南聯盟中國使館被炸,全國人民在悲憤中有一種力量,就像南聯盟人民,幾百人擁在一座曆史名橋上那樣,以自己的血肉之軀作為人肉掛牌,保護著內心的驕傲與地標。當時中國年輕人的力量被一段話點燃,那是一個論壇上的大佬所說的“大約我四五歲,跟表姐一起坐火車,路過武漢長江大橋。滿車的人都站起來看窗外的風景,表姐也把我舉在座位間的小桌上,當時那長江與鐵橋與輪船對比之下,給人一種雄渾的力量。那一幕時時出現在我心裡,從此,我就有一個誓言。如此壯美的景色,我生而擁有,如果我不能保護它,我選擇死在這裡。”
男兒的豪氣在特殊的時期,會產生驚人之語。作為少女的燕子,此時卻有另外的心情。自己長大以來,這個春節,是第一次掙錢養家的春節,是第一次拿錢回家,安排全家人過年。以前,這都是父母的職責,他們老了,自己擔起這全家的責任,何嘗不是一種驕傲呢?
船很快就靠岸了,她隨著人流上去,甚至還有小夥子,願意幫她拉皮箱。燕子不需要,她拉著一個很大的空皮箱,為打貨而來。作為窮人家的孩子,沒那麼嬌氣。她沒有穿高跟鞋,她有一股子力氣。她不是嬌小姐,她是當家的農村姑娘。
漢正街是很擠的,但這種平凡的熱鬨感,卻讓燕子激動。從今天起到春節期間,她是一個正常的少女,她是一個普通人,她很開心。
女生逛市場,有一種原始人的采集的本性中的快樂,這可以解釋女性為什麼那麼喜歡逛商場。原始人時代,女性主要工作是采集,搜索眾多目標,最後確定重點,然後采集入筐,這是一個收獲的過程,這是一種本能的享受。
每挑一件衣服時,她就會腦補出父母及爺爺試衣時的快樂,仿佛聽到他們誇讚的聲音,燕子會自顧自地笑出來,雖然沒出聲,但麵容就舒展了。
討價還價的過程,充滿著普通人的快樂,那就好比下一盤棋,是集中智力與口才的遊戲,當自己通過講價節約出幾塊錢時,就好比自己有了新的收獲。關鍵還不是那幾塊錢的事,關鍵是,你不能把我當傻子。關鍵是,取得那種莫名的勝利感與收獲感。所以,比價的過程就像男生打遊戲或者體育比賽的過程,分泌出的多巴胺讓你興奮。況且,那畢竟是實打實的錢啊。
此時,顧客是上帝,賣家討好你的聲音,讓你充分享受到一種主動性,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感。這種感覺,從進入武漢以來,燕子從來就沒體驗過。
雖然燕子有購物計劃,但進了市場後,那蒸騰的氣氛怎麼控製得住血拚?最後,把皮箱裝滿後,才不得已,被迫離開。回到武昌的過程,是一個體力消耗的過程,那巨大的皮箱雖然可以拉著走,但溝坎之間,卻需要用全身的血氣,把它提起來。
這種累是喜悅的,因為重量裡,是她對家人的付出,是她快樂的收獲。
回到宿舍,還有一個小皮箱,是她自己的東西,得拿上,除了日常用品,給母親的護膚用品,她的手已經開裂了,每年冬天都這樣,還有父親和爺爺的一些藥。而她自己,除了換洗衣服,連口紅與粉餅都不需要拿。她回到農村,就隻想做幾天自然人。
到了傅家坡長途汽車站,隨便買了瓶飲料與麵包,就上車了。整整半天,是她回家的長征。
其實,農村的家距離並不遠,最多算一百公裡吧。如果直達,最多算兩個小時。但是,對於燕子來說,回家的過程,就是轉車的過程。不停的上下轉車等車,不僅要消耗大量的時間跟精力,快與慢,不得憑運氣。
假如你要坐的車,剛發走,你就得等下班車,就要浪費很長時間。當然,如果運氣好,你可以下車就上車,就可以提前到家。
她已經提前跟父親打了電話了。父親怕她行李多,提出,要請鎮上的遠房表哥開摩托在鄉汽車站來接她。燕子拒絕了,理由是自己帶的東西不多,不需要。
其實,最關鍵的理由,還不是她怕麻煩彆人,而是她怕惹上大麻煩。這個遠房表哥對自己有意思,如果欠這種人情,把自己一生搭進去,太不心甘。
傅家坡車站的車,都是正規的大巴,坐著還是比較舒適的。但近期打工回家的人比較多,車站非常擁擠,還好燕子已經提前買好了票,順利地上車了。那巨大的皮箱,放在車下麵的行李櫃裡,都有司機幫忙。
從武漢這車站到空城,每半個小時一趟,不耽誤時間。整個開車的過程,也隻需要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容城汽車站。當汽車進入容城市區時,那熟悉的一切竟然如此醒目,她甚至可以說出所有街道的名字,以及,在家在附近的同學的麵目,也出現在回憶之中。
下車過後,當地的容城話是撲麵而來的,甚至街邊的灰塵,也有一種熟悉的味道,過去自己在這裡生活十多年,已經自認為是這裡的人了。但最終,父親的變故才讓她認識到,自己想要在這裡安家,是何等的困難。
一個事故就把父母奮鬥十幾年的曆程,打回原形,打回農村,這種經曆,讓燕子有種無力的挫折感。
從容城轉到自己鄉裡的班車,就是中巴車了,氣氛就顯得火爆粗俗些。自己的行李太大,必須裝上車頂的行李架上。自己當然提不動,好在同一個鄉的旅客都算是老鄉,幾個中年男性,義務當起了搬運工,上行李,用網子紮好的工作,乾得有模有樣,給他們的報償,隻需要你用家鄉話,用一個笑臉,給彆人說聲“謝謝!老鄉。”
此時上車的,都是本鄉在外打工回家的老鄉,隻要一句家鄉話,他們就滿足了。他們從千裡之外趕回來,不就是為了聽這個口音嗎?
儘管那些男人們叨著煙隨意吐著嗆人的氣味,甚至有隨地吐痰的毛病,儘管那些女人嘴裡吃著瓜子,還說些帶臟話的詞彙。但是,他們的語言是真誠的,他們的笑臉是真誠的。況且,坐在這個車上的,都是回家的人。
過去有一句話叫“近鄉情更怯”,這不適用於這些遠方回來的遊子。應該改成“近鄉情更濃”,這種喜悅的濃情,在車上大聲的交談中,就可以感受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