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不明白,小袁為什麼喜歡聽這種複古類的歌曲,並且,民歌與搖滾的搭配,是那麼的怪。
其實,所謂用年齡來劃分代溝,是不太科學的。人與人之間在藝術與喜好的區彆,更多的因素,來源於成長的環境。小袁喜歡搖滾,是因為憤怒。
假如是一個成長於農村的孩子,從來沒離開過農村,他是不會憤怒的。金句批發商魯迅有一個罕見的比喻假如一個人,住在一個不透氣的鐵房子內,無論如何他無法打開這個房子,房子內的空氣始終是要消耗完的,但至少,他現在是安穩的,他在裡麵睡覺。那麼問題來了,如果你出於好心喚醒他,告訴他真相,要他想辦法離開房子,不然氧氣就是耗光。結果,他反倒突然痛苦起來,因為,他意識到了危險,卻無能為力。請問,從道德角度講,你是喚醒他還是不喚醒他呢?
從農村那個環境裡出來,本質是生活在《在那東山頂上》這種優美單純的審美環境裡的。突然來到城市,顯得很不適應。所有不適卻暫時無力解決時,你就會憤怒。而搖滾,是憤怒的表達。
雖然這種憤怒中,有哀怨有惋惜有懷念,但挽歌與神聖的意思,總在不停閃現。冬子對音樂藝術沒有什麼追求,也不太懂得欣賞,當然不知道小袁愛好的來源。
要是燕子在就好了,她對歌曲有一種天生的鑒彆力。但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當你有條件讓她欣賞美時,她卻不在身邊。
隻有近距離接近農村,才會聞到泥土在田野中真正的味道。冬子與泥土最近的地方,隻是容城的東山,那是風景區,不是田野。
田野的味道與山林的味道是有區彆的。因為田野裡最主要的味道是生長。複合著各種生長元素,在春的躁動之下,有一種莫名興奮的生長的力量,那略微有些刺鼻的化肥農藥或者農家肥已經進入水田了,那是自然與人工的結合部,膨脹著某種催人的力量。
冬子開著車,像在瀏覽著一幅畫,這畫麵如此生動,像流水一樣從玻璃窗外逝過,冬子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接近農村。
農村最大的價值,對於一個城裡開車來的人來說,是它的節奏。這裡一切都是緩慢的,它會讓你的心也慢下來。冬子把車開到一塊香蕉地旁邊,停了下來,把車窗完全打開,把椅子向後靠,半躺在車裡。
那彎曲的公路,此時無人無車,冬子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因為在城市裡,你從來沒有機會,聽到心跳。其實,在寂靜的農村裡,尤其是在深夜,如果你突然醒來,陪伴你的聲音,就是你自己身體內發出的。
此時有暖陽在上,田野空曠,冬子在這溫暖裡,開始隻聽到心跳。後來,在迷糊中,仿佛感受到血液在身體內流動,脈搏張合,毛孔呼吸,有一種天地與我同體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冬子非常震驚,因為,這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類從進入到工業社會,就開始異化了。所謂異化,就是脫離自然的進程。進入工廠,你的勞動與自然就沒有關係了。生活在城市,你的生活就更加遠離了自然。人們在城市裡,總有一些慌亂,總有一些不踏實。如果是一個農村人剛進入城市,這些感覺會非常明顯,因為有對比。
離開自然的生活是心虛的,因為人是自然的產物,並且始終是它的一部分。
但城市出生長大的人,這種慌亂感覺不明顯。不是他們心不虛,而是他們把這種心虛,當成了習慣。就像瞎子習慣了黑暗,對白天與夜晚的感覺,並不明顯。
但是,當你第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呼吸,與你身體的呼吸,可以融為一體時,你就會感受到那一種大美踏實的感覺,不再心虛。
從此以後,你就不安心再做一個永遠的城裡人了。你在城裡呆久了,總有一個內心的聲音在呼喚到鄉下去,到自然去。
因為,自然,是人類最初的家。
人死後,為什麼要回歸泥土,所謂入土為安。因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才是符合人性的。從易經上說,這是複卦的象征。所謂歸根曰靜,靜曰複命。這是個深奧的哲學,冬子當然不懂,但是,他從這一天起,就產生了某種對自然的崇拜,這是無條件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這種舒服踏實的感覺,從來沒有過。最舒服的覺,總是被尿憋醒的,冬子也不例外。但是,在這野外,在哪裡解手呢?
這對於一個農村人來說,當然不是問題,給莊稼上肥,還算是做好事。但對於冬子這個城市裡長大的孩子,他總得要找一個正規的廁所,或者閒人免進的地方來進行。
沒辦法,下車之後,他朝香蕉林走去,看看頭上的香蕉樹,想想它結的果實是摘下來吃的,冬子總不忍去汙染它。走了好半天,迫於身體的壓力,終於在一個稍微隱蔽的水溝邊,解放了自己。
當冬子從林子裡走出來時,發現腳上已經沾滿了泥巴。佛山的春天,依然潮濕,並且,泥土中有水,才是作物的條件。
泥土中混雜著許多味道,當然還有許多臟的東西,你在享受美的同時,必須得接受這種混雜。天與地就是這麼公平,不因人的喜好而改變它的作派。但是,它們萬物生長的平等條件,這就是道。
其實自然帶給人的美是大美,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穩定與安全的感覺。當你開車回到城市時,那一種心虛並且壓抑的感覺,是撲麵而來的。
冬子把車停在駕校邊上,有一種誌得意滿的感覺。其實,這是駕校學員必經的心路曆程。學駕駛的人,對那些已經取得駕照,甚至有自己車輛的人,總有羨慕與崇拜的。
而此時的冬子,好像有一種衣錦還鄉的感覺。畢竟,跟自己同一批學習的,他是第一個拿到駕照的。他今天來的目的,是想看看老楊,請他吃個飯。
楊哥從裡麵出來時,發現了冬子站在車邊向他打招呼。“哎喲,小陳,這車是你的?”
“朋友的,借我開一下,算是過過癮。”
“快了,我也快了,反正過兩天路考,主要是前次考科目二,搞了兩回,耽誤了時間。”
冬子安慰到“也不算耽誤,畢竟這是業餘時間學的。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對方看了看冬子“不喝酒?”
這句話提醒了冬子,他們之間吃飯,曆來都是要喝酒的。但是,冬子開車來的,喝酒就要違章了。因為頭次獨自開車出來,還沒意識到這個概念。
“那就不喝酒唄,光吃飯,怎麼樣?”
“算了”楊哥揮了揮手“下次,我拿到駕照,專門請你喝酒,到時不要開車。今天,你車也開來了,把我送回家,怎麼樣?”
隻好這樣了。冬子車著車,在楊哥的指引下,七拐八彎地在大街上穿行,一會紅綠燈,一會讓行人,一會怕彆人的車子刮蹭,搞得還非常緊張。好不容易在鄉下積累起來的舒暢感,此時被淹沒於人潮車海中,巨大的街麵聲音,像一個蒸籠,冬子覺得,城市太不自由了。
其實,這種對自由的追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孤獨的暫時釋放。因為身邊有楊哥,身上有任務,所以長久以來伴隨冬子的孤獨,此時不占主導地位。而孤獨傷害不大時,對自由的追求就更為明顯。
這一段路雖然不長,隻有幾公裡,卻讓冬子開得很緊張。越是想在楊哥麵前顯示自己的技術,就越是不自覺的緊張。楊哥倒是沒察覺這一點,隻是到了他家門口時,他說了一句“來都來了,在我家吃個便飯?”
“不能喝酒,吃什麼吃?”冬子把理由還了回去。
當他緊張地啟動車子,繞過前麵的一個三輪車時,他仿佛看到了在青山當搬運工時的自己,那個蹬三輪的,也是個年輕人,很吃力的樣子。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後視鏡裡,還在跟他揮手告彆的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