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
格裡高裡沒在意,繼續說
“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問一問你姥姥,就會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了!你姥姥什麼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說謊。儘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煙,可她卻是個聖人。”
“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
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裡。
我心裡非常沉重。
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
“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
“你以後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安。
我記得我的父母不是這麼生活的。他們乾什麼都是在一起的,肩並肩地依偎著。
夜裡,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
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麵孔,讓我想起了飯後的臟碟子。
可是在這兒人們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吵鬨、威脅、竊竊私語是這裡的說話方式。
孩子們誰也不敢大聲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
我凝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姥姥成天忙裡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於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
每次姥爺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爾後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
“唉,沒什麼用!你還是挨那麼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後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
後來,我又了解到了他一個秘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
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東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寶貝,它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
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係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
有時候,他很晚還沒有回來。家裡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用哈汽融掉窗戶玻璃上的冰花兒,向外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姥姥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姥爺說
“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
“不要臉的東西蠢豬!
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姥爺嘟囔著
“行啦,行啦!”
終於,茨岡回來了!
姥爺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裡,姥姥拚命地吸著鼻煙,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後麵,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
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
雞鴨魚肉應有儘有。
“讓你買的都買了?”
姥爺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
“都買了。”
茨岡在院子裡蹦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
姥爺嚴厲地斥責道
“彆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
“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姥爺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
“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
“我可不希望這樣。”
他一皺眉頭,走了。
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衝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份量
“好小夥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眯著眼睛,咋著舌。
他和姥爺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發。
他抄著手問茨岡
“我侈給你多少錢?”
“5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15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4盧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她吧。”
姥姥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兒,調皮啦?”
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姥姥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姥姥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
“來點兒麵包吧?”
姥姥把一大塊麵包塞進了它的嘴裡,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麵接著麵包渣兒。
看著它吃東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岡走了過來
“老奶奶,這馬可是真聰明啊!”
“滾,彆在這兒搖尾巴!”
姥姥後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東西沒偷的東西多。
“你姥爺給了他5個盧布,他隻買了3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10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
“他就是喜歡偷東西。
鬨著玩兒似的,大家誇他能乾,他就嘗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
還有你姥爺,從小就愛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麼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
“還有米哈伊爾和雅可夫……”
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煙兒,又說起來了
“遼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
“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
一陣沉默她又說
“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岡
“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麼容易!”
“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隻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
“我也不想攢什麼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裡的錢都弄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麼用。”
他抓住我的手,說
“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後力氣肯定特彆大!”
“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可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
“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姥爺?”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乾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裡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地,釘在了一塊大個兒的四方木板上。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院子裡有一個橡木的大個兒十字架,靠著圍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
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肮臟的院子裡,更顯得添亂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買的,他許下願,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爺一大早就帶著3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裡。
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牆上扶了起來。
格裡高裡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
茨岡一個踉齧叉開腿站住了。
“怎麼樣,挺得住嗎?”
格裡高裡問。
“說不清,很沉!”
米哈伊爾舅舅大叫
“快開門,瞎鬼!”
雅可夫舅舅說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格裡高裡開開門,囑咐伊凡
“小心點兒,千萬彆累壞了!”
“禿驢!”
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喊了一聲。
人們都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把這個十字架抬走而高興。
格裡高裡拉著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麵,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肩膀上,又聞了聞鍋裡冒出來的蒸汽,他說
“你姥爺今天也許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氣的!”
“唉,小家夥,我和你姥爺在一塊呆了37年了,他的事兒我最清楚。”
“最早,我們是朋友,一塊作買賣。後來他當上了老板,因為他聰明,我不行。”
“不過,上帝是最聰明的,人間的聰明,他都是一笑了之了的。”儘管你還不知道彆人為什麼那麼做,那麼說,可是你慢慢地都會明白的。
“孤兒,苦啊!”
“你的爸爸,馬克辛·薩瓦傑依奇就什麼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
“也就是因為這個,你姥爺才不喜歡他的!”
聽格裡高裡這樣絮絮叨叨地講,我心裡特彆高興。
爐子裡金黃色的火光映紅了我的臉,屋子裡彌漫著霧似的蒸汽,它們升到房頂的木板上,變成了灰色的霜,從房頂上前縫隙裡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線藍藍的天空。
風小子,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雪橇走在大街上,發出刺耳的鳴叫。炊煙悠然而起,輕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滑過,好像也在講述著什麼。
大胡子格裡高裡身高體瘦,一對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太像個善良的巫師了。
他攪拌著顏料,繼續他的話題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
我抬頭看著他,感到非常神聖。
看樣很沉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兒上有許多發青的血絲,這和姥姥是一樣的。
“啊,等一等,有什麼事!”
他突然用腳關上了爐門,先豎著耳朵聽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衝到了院子裡。
我也跑了出去。
茨岡被抬進了廚房。
他躺在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被窗格分成了幾道兒,一道兒落在他臉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額頭放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隻有暗紫的嘴唇在動,吐出些發紅的泡沫兒來。鮮紅的血從嘴裡流到臉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後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個浸泡住了。
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血把它們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乾淨,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在上麵流淌,橫穿過一道道光線,流向門口。
茨岡直挺地躺著,人有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手指頭上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光。
保姆葉芙格妮婭把一支細蠟燭向伊凡手裡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蠟燭倒了,栽進了血泊之中。
葉芙格妮婭拾起蠟燭來,用裙子角把它擦乾淨,又往伊凡的手裡塞。
人們議論紛紛,我有點站不穩,趕緊抓住了門環。
雅可夫舅舅戰戰兢兢地來回走著,低聲說
“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在背上!”
“我們一看不行,就趕緊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們也會被砸壞的。”
他麵如死灰,兩眼無神,疲憊不堪。
格裡高裡怒吼道
“是你們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樣?”
“你,你們!”
血在門檻邊上聚成一攤兒,漸漸變黑了。好像鼓了起來。
茨岡不停地吐著血泡兒,低低地哼叫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貼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去。
雅可夫舅舅低聲說
“米哈伊爾去叫爸爸了!”
“是我,雇屯一輛馬車把他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親自背著,否則……”
葉芙格妮婭還在把蠟燭往茨岡手裡塞,燭淚滴在了他的手掌心裡。
格裡高裡怒吼
“行啦,你把蠟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給他把帽子摘下來。”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後腦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響了一聲。
他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岡休息好了站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說
“呸,好熱啊……”
可是沒有。
第三天,他還是那麼躺著,不斷地瘦了下去。
他臉黑了下來,指頭也不能動了,嘴邊兒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靈蓋和兩個耳朵旁,插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火光搖曳不定,照著他篷亂的頭發。
葉芙格妮婭跪在地上哭著
“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
我感到特彆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來。
姥爺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
穿帶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生人,都湧了進來。
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們把一個多麼能乾的小夥子給毀了!再過幾年,他可就是無價之寶啊!”
地板上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爺的腳。
他踢了我一腳,舉起拳頭向舅舅們揮舞著
“你們這邦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幾下,但是沒有流淚
“他是你們的眼中釘,這我知道!”
唉,凡紐希加,你怎麼就不知道呢?傻蛋!
“我說,怎麼辦?嗯,怎麼辦?上帝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們,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兩隻手不停地摸著伊凡的臉和身子,搓他的手,盯著他的眼,把蠟燭都碰倒了。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發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圓睜,可怕地低吼著
“滾!滾出去可惡的畜生!”
除了姥爺,彆人都出去了。
茨岡就這樣死了。
無聲無息地埋掉了。
人們漸漸地把他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