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吧,我不餓。”
“上了一天班,哪有不餓的。快出來,天冷,凍了就不好吃了。”
房間裡一片寂靜。鄧啟先心裡苦得說不出話來。上班?明天開始就放假了,放長假!
廚房裡飄來煎荷包蛋的香味,是鄧啟先喜歡的味道。以前秀梅常煎給他吃。現在聞到卻一點食欲也沒有。
門外又傳來陳叔的聲音“我煎了個荷包蛋,快出來吃飯。”
黑暗中,鄧啟先努力壓抑哽咽的聲音,待情緒稍緩才說“留著吧,我睡一會再出去吃……”
陳叔無奈地搖搖頭,回到屋廳抽水煙筒。明明滅滅的星火映著風蝕刀刻似的皺紋,屋裡靜得瘮人。桌上的飯菜在冷風中慢慢變涼……
大山裡的天氣,天一落黑,氣溫就驟然下降。凜冽的北風掠過後山的鬆林發出“嗚嗚”的呼嘯聲。曆經風雨侵蝕的泥磚房在深沉的夜色中,猶如大海中的一片礁石,奮力抵抗著寒風的衝撞。斑駁的大門時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仿佛隨時能把門閂壓斷,直闖廳堂。
天氣預報真準確,看來又是一夜大風了。明天紅日染紅天邊的時候,應該就是寒氣逼人,天高氣爽的早晨了。路邊的草葉應該也披上一層細細的霜了吧,山頂上可能還會有冰掛呢!躺在床上的鄧啟先聽著窗外的風聲,浮想聯翩。
辭職的決定始於一時衝動,興奮不過半天便被現實擊得七零八落。麵對破舊的泥磚屋,想到快而立之年尚一事無成!現在連工作都辭掉了,生活如何繼續?想到陳叔在外麵等著,如果不吃飯會讓他擔心,勉強爬起床。
“飯涼了,我去熱一下。”陳叔見鄧啟先出來,聲音中都是激動。可見出現逆境的時候,著緊的還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鄧啟先頹然坐著。廚房裡又響起陳叔砍削鬆明的“哢哢”聲。家裡廚房的電器早已齊全,陳叔仍堅持要燒火煮飯。嘴上說是不懂用這些廚電,明眼人都知道他是節省慣了,舍不得浪費電。鄧啟先看在眼裡,心中更加的惶恐不安,假若找不到工作,或者到珠三角去,讓陳叔一個人在家裡,該是怎樣的潦倒窘迫?想到這裡,不禁脊背發涼。自己一時的瀟灑換來的就是家庭的困頓前景。必須儘快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讓老人安心。鄧啟先心裡暗暗決定。
飯菜熱好,鄧啟先一個人沒滋沒味地吃著。陳叔坐在旁邊不發一語,水煙筒“咕嚕咕嚕”響,不一會又是一陣煙霧彌漫。他就是這樣,在大山裡勞累了一輩子,為了兩個女兒付出了半生的心血。秀梅的早逝,老伴也隨她而去,沉重的打擊讓他更加沉默寡言,有時坐在家裡一整天都沒半句話。如果不是還有秀蘭這個牽掛,他早已不想活。最近又添了個趣稚可愛的外孫,生活才慢慢緩過來。現在鄧啟先雖然不說,但他的心也知道,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早已脆弱的神經一下子又繃緊了,胸中積鬱的情緒越來越濃,卻不知如何表達,隻能不停的吸水煙筒緩解心中的壓抑。他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以致好像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曆儘滄桑的人儘無言!
一夜無話。第二天天沒亮鄧啟先便從睡夢中驚醒。以前工作的時候一直盼著放假,現在自己給自己放長假,心反而不安穩了!睡夢中跳醒,中年人的危機感竟然在他的身上體現了!唉,人生何其艱難!
為了不讓陳叔擔心,吃完早餐後,依然按時開車出門。出了村口,車速便慢了下來。過了清水橋,更加的迷茫,不知要開往哪裡!茫茫然的隨機轉著,不知不覺的竟然轉到了銅鑼村。在村口的大榕樹下,碰見了村裡的鄉親,他們還是親切地稱的他“鄧老師”。
“哎呦,鄧老師,好久不見,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聽說你在城裡升職了,和外國人打交道,真了不起……”村民們豎起了大拇指。
看到村民們熱情純樸的笑臉,鄧啟先不禁動容。那時中師剛畢業,分配到銅鑼村教小學,每日裡除了上課,晚上便是到各家各戶竄門。山裡人閉塞,像鄧啟先這樣的師範生便是村裡的大知識分子了,天然就有一種愛慕之情。大家都很歡迎他這位貴客,以他為榜樣教育自己的孩子。說他是吃國家糧的,了不起。
麵對村民的熱情,鄧啟先真是無地自容。幾年過去,雖然不能說是平步青雲,也算是順風順水,誰知到最後竟然混成這樣!無顏見江東父老,隻能敷衍過去,簡單聊幾句便繼續前行。習慣性的,不一會就來到了銅鑼小學。
經過幾年的發展,銅鑼小學已大變樣。舊時的泥磚房不見了,在原址上建起了三層的教學校。石米外牆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白光。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教室裡傳來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仿佛時光倒流,鄧啟先的思緒瞬間回到了當年。
十九歲中師畢業,脫掉校服,換上了襯衫西褲。僅有的兩套西服輪著穿,每天都熨洗得衣領筆挺,精神抖擻才去上課。那時的孩子們天真爛漫,有事沒事都喜歡圍著他轉,沒怎麼感覺時間就過了兩年。那是最純粹的年華,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到村裡竄門,晚上獨坐燈下看書,日子雖然平淡,卻很安靜祥和。
命運的交錯讓他認識了青芸,這個女孩讓他開始有了走出大山的欲望。如果不是她,做個小學老師已經是他所能想到的完美了。偏偏是,在他心無旁騖的想安穩下來的時候,青芸出現了。從此一路奔跑,幾年下來,也曾風光過。秀梅出事後便一落千丈。先是翻譯事故,現在連工作都辭掉了!
觸景生情,往事如煙。鄧啟先心潮澎湃,不能自己。本想進學校看看,臨到門口又停住。現在回顧,小學的兩年經曆是他人生當中心情舒暢,心境最平和的時候。沒有太多的物欲,人也單純。慢節奏的生活,讓他能用心感受花開花落,日影遷移。
物是人非,現在的鄧啟先已不是原來的鄧老師了!是該慶幸還是慨歎呢?或許這就是成長吧。他還不願意用失敗來形容,畢竟自己還年輕。
“哎呦,這不是鄧老師嗎?”剛想啟動引擎,身後傳來姚老爸充滿笑意的聲音。
“啊,是姚老爸。有一段時間沒見你,越活越年輕了。”在社會摸爬滾打了幾年,人也變圓滑了。
“什麼時候到的,來了也不到我家坐坐。”姚老爸很開心。姚老爸雖然讀書不多,但他有個特點,喜歡和讀書人交朋友。以前在銅鑼小學教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就不錯。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鄧啟先年輕有為,姚老爸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民,兩人年齡相差幾十歲,竟然能聊到一起!
“姚老爸哪裡話,我也是剛到。還在鎮上賣衣服嗎?”
“是啊!不賣衣服還能做什麼。少華讀大學不比在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頓了頓,說“走,到我家坐坐。你也好幾年沒回銅鑼村了。”
一個回字,讓鄧啟先心裡暖暖的。自己雖然走出去了,但村民並不見外,仍然把他當作自己人。本想離去,臨時又改變主意。停好車,跟著姚老爸往村裡走。路過德叔的小店,又是一陣墟冚。像外嫁女回娘家,鄧啟先受到了村民的熱情款待。原來我並不孤獨,人生還是美好的。鄧啟先內心感動,心情也漸漸開朗。
到了姚老爸家,迎麵便是一盆長勢喜人的菊花。粗壯的根莖,肥厚墨綠的葉子,如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婷婷娉娉,喜氣洋洋。
“難怪你們家少華少東讀書那麼厲害,耕讀之家啊!”鄧啟先一進門便讚歎道。
“鄧老師見笑了。耕田還算中肯,讀書嘛,全是小孩們爭氣。我是個大老粗,不會教孩子。”
鄧啟先笑了笑,說“姚老爸謙虛了。在農村,能像你這樣注意營造家庭氛圍的並不多。”
“讓鄧老師見笑了……見笑了……”姚老爸笑容滿麵,眼角的皺紋如兩朵雛菊,燦爛盛開。
進到客廳甫一坐定,姚老爸便衝樓上喊“姚老媽,快去買些菜,今天有貴客。”
鄧啟先忙站起來說“姚老爸不必麻煩,我坐一會就走。”
“鄧老師不必客氣,我們家的少華經常提起你。謝謝你對孩子的教導。我這就去買菜。”說完衝姚老爸說“你一定要留住他哦。”不知什麼時候,姚老媽已經站在門口。
經不住兩老的熱情,鄧啟先隻能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