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中塘今兒個終究不曾睡得踏實,才不過正午時節,府邸丫鬟就已是倒騰碎步,連忙趕至鐵中塘床榻前頭,低頭怯生生念叨過兩句老爺,卻不想向來安眠極淺的漢子,今日竟是當真安然睡去,鼾聲如雷,震得桌岸上頭硯台都是顫動不已,倒也是正襯鐵中塘壯碩身量,兩手環腹,全然沒聽著丫鬟呼喚,反倒睡得越發舒坦。
屋舍之外兩人身形站住,側耳去聽屋中漢子泉湧洪鐘震響的鼾聲,皆是止不住笑意,兩人相視,樂不可支,當即倒也不曾為難那位神色急切的丫鬟,直言說不忙,待到鐵中塘自行醒轉時,再議不遲,便是對坐飲茶,笑意依舊濃厚。
“鐵小子看來的確是困乏至極,幫主如若有意,不妨叫他歇息個幾日,總不能由年關至年末,皆是事事操勞,繞是身子骨再硬朗,也抵不住勞心。”腦門上頭雪白鬢發稀疏的老者,聞聽耳畔驚雷,當即哭笑不得,連連搖頭,笑罵道來,“日後官衙之地,無需門前擺鼓,隻需將這小子床榻挪到門前,如有上門鳴冤者將其喚醒,自知有人上門,如此鼾聲,驚雷也難敵。”
那中年人一身長衫,勉強忍住笑意,捧起茶湯,瞧著院落當中足有數十棵枯木,枝條末地抽出無數嫩綠芽苞,蕊如綠玉,上頭零散落有無數晶瑩水霧,終究是舒坦笑起。
“他若是能閒得住,便不叫鐵中塘了,這幫中大事小情,都要管上一管,說起來盧老與我,頗有些甩手掌櫃的意味,將無數瑣碎事儘皆甩與鐵舵主身上,忒不仗義。”
“這話可是有失妥當,”盧老嘴角噙笑,張望院落當中歸置相當講究的擺設,盆景插花,已然齊備,隻待春暖過後花開,“都曉得那小子閒不住,多年習武練得一手硬功夫,自打踏入泊魚幫以來,替咱打下無數地盤,雖說是有聖人照應,但這地盤多廣,還得是自個兒一拳拳打將下來,才算作數。”
鐵中塘所練硬功,算不得銅頭鐵骨,亦算得上是相當霸道的一流,於京城當中設擂,雖說接連鬥過幾十餘場,敗在位聞風而來的武將手下,不過也是借此成名,被泊魚幫幫主納入幫中,多年以來堅如砥柱,無論是幫中根基未穩時收斂地盤,還是局勢穩固過後,梳理上下大事小情,這位看似麵容粗厲,卻是心思過人的舵主,皆是恨不得事事躬親,難有半刻寧時。
“也罷,今兒便讓他好生歇息一日,何時睡足了,何時起身。”難得幫主笑意盈盈,爽快答道,“年關時節都未令鐵兄弟歇息個飽足,今日正巧趁著這節骨眼,好生令他睡上一陣,也算是送份大禮。”
兩人隻顧飲茶,直到片刻過後,丫鬟上前換過一番茶葉過後,盧老才是感慨歎道,“那一紙盟約,不知已經有多少年頭了,還幸虧是那盟約尚在,才得以令我頤章有多年平靜日子,否則擱在往常,戰火連天的時辰,哪裡還有什麼閒暇,僅是能保自個兒性命,能得兩口飯食,就已算是諸天菩薩神仙護佑。”
“算到今年,恰好甲子有一,咱頤章這位天子,這麼算下來,掌權登基也已是有足足半百,人壽短暫,當真是不扛熬。”中年男子放下杯盞,亦是感慨,“盟約存世愈久,百姓便有更多時日,由故舊狼煙之中脫身開來。”
盧老放下杯盞,感歎一聲,“懸。”
泊魚幫幫主祁玄風家中世代從軍,往上倒騰兩代,祖父便是少年從軍,硬是曾經憑一身赫赫戰功,由打位尋常小卒,坐到二品武官的位子,更是借此與當今聖上結識,聽聞老者此話,搖頭歎息。
“都瞞不過盧老,前些日子,我便聞聽如今聖上,龍體欠安,不知此番可否調養妥當。”
這四字才吐露,老者眉頭便是當即皺起,使眼神問詢,可祁玄風隻是默默點點頭,當下便是心神紛亂。
盟約尚在不假,但多年以來各地太平無憂,憑的還是穩固二字,當初北煙澤湧出無數妖物邪祟進犯紫昊的時節,無一地馳援,且皆是負手而立,等候紫昊國境中邪祟浪潮翻湧,好在是憑仙家與雄壯軍甲壓下,如若不然,恐怕已是有按捺不住的來敵進犯,這一紙盟約,說來牢固,可歸根到底,也非不可撼動。
龍體欠安這四字,對於頤章而言,當真算不得什麼好詞。
“一入戰亂紛生的時節,明哲保身四字,便顯得格外惹人笑話,況且亂世當中,保全自身無憂,又談何容易。”祁玄風一時也失卻了飲茶心思,歎息不已。
可盧老卻是無謂笑笑,“真若是連天烽火狼煙再起,哪裡還有保身一說,縱是我這等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也總想著前去疆場之中,見見何謂箭如雨下,何謂馬革裹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