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從郡距上齊邊關不遠,作為曾身在邊軍中的武官,倘若是說崔順消息不甚靈通,未免有些唬弄人,連昔日舊友子侄都樂意照應,甚至觸犯皇城裡頭忌諱,請入家中做家丁取俸祿,如若崔順言稱對此事連一知半解都無,自然不會有人信。
“自是聽人說起過,但恐怕並非是上齊宗門中走出來的人物,山上山下此時本就因大元戰事,再生間隙,此時肆無忌憚興風作浪,八成不是上齊當中的神仙宗門所為,但不知是誰人招惹了這般境界的修行人,才要冒修行界忌諱做這般出格舉動。”
崔順少有提及山上人的時候,一來是皇城其中本就少有官員敢於議論,二來即使到崔順這等官位,對於所謂世家,所謂修行人種種,依然隻能算一知半解,久居朝堂,而山上山下涇渭分明,觸及不得多少隱秘,提及山上事,少之又少。
“不愧是當年身在邊軍中,邊關消息,倒是得知的極快,”胸前繡麒麟的來人雙手撐案,作勢起身,還不忘飲下最後一口茶湯,“提點崔大人一句,聖人從來不甚擔憂所謂一家獨大,就像是山上之人,不論名頭多響,但凡是未曾涉足朝堂的,都不會招引過多目光。同樣身在朝堂其中,卻並未使子孫開枝散葉,足跡聲勢遍布文壇商賈道的,亦不會過多提防,人間的道有萬條,一道奪魁,在聖人眼中遠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要是存了不該存的心思,一手拿住幾條命脈,爭奪幾處要地關隘,雷霆手段,必然不遠。”
見來人起身,崔順同樣起身,恭候此人先行走出偏堂,就在兩人肩頭交錯的一瞬,向來眼力極好的崔順瞥了眼這人背後,卻見中官紅衣背後並不曾照胸前一般,繡上一條角鬃齊整的麒麟,而是一頭青鱗大龍,隻是這條龍僅有四指。
凡著蟒者,稱貴不可言,聖人親賜。
麒麟極貴,青蟒更貴,隻具其一,身在皇宮之中的中官,也不過五指之數,而今日趁雪夜入崔府者,前麟後蟒。
崔順如遭雷擊,回神時連忙吩咐家丁去往正堂找些物件相贈,卻是被五短身材的大中官攔住,意味深長搖了搖頭,隨即似是想起了點什麼,極為隨意問道,“雖是替人傳話,不好隨意詢問些本分以內的事,我倒是很好奇,荀公子尚未婚配,文曲公雖說是同荀公子這脈交情甚差,就沒提點一番?總要先在皇城安家,方可說是後顧無憂嘛。”
“崔大人留步,記得將茶湯趁熱喝了。”
直到此人離去,崔順耳中始終時常傳來的腰刀斬風聲,才悄無聲息間平靜下來。
大霧覆壓而來,刹那消失得無蹤跡。
既沒有趕著去見夫人,也沒向家丁交代隻言片語的崔順,孤身走回偏堂,先是單手抓住茶盞,隨後發覺不妥,又用雙手捧住,饒是這般,曆來在軍中心性堅固,被同袍戲稱為拿刀最穩的崔順,此時分明雙手把持茶盞,抖得竟如篩糠,這便是為何方才遲遲不飲茶的道理。
偌大皇城,世人皆曉得當今天子,寬厚仁和,幾乎是聞所未聞,動怒時極少,朝堂裡百官都少有見識過其雷霆手段者,偏偏今日,在邊關地如何說來都身經大小數十戰剿寇誅賊的崔順,覺得方才赤腳走了一回刀尖,但凡有半點差池,恐有傷性命。
倘如是崔順一問三不知,憑近來與荀公子往來甚繁,自然要遭人識破,而有些事說得過於詳實,無疑就坐實兩人有勾連結黨之嫌,因此不論是大中官問起荀元拓師從何人,還是問起崔順對其看法,皆要死死拿捏住分寸,更不能忘卻要添油加醋,說上些同朝為官,力求貶旁人抬自個兒,不輕不重地損上兩句,才更為合乎情理。
需得滴水不漏,既不一味流露出文武不合的氣機,又要將話講得圓滑些,見不得旁人心安理得站在自己頭頂上,又出於同僚,終日禦書房中秉燭相見,削去三分損人力道,竭力扮成好心眼,譬如提及荀公子年少喜好美人一項上,無論怎麼看來,都像是位過來人惋惜後輩不知節製,方可勉強算是過關。
滿打滿算,大中官不過有四問,反倒是聽來相當嚴厲,借黃從郡敲打敲打崔順此話,其中所蘊含的殺氣最輕。
殺氣最盛的一句,卻是中官臨行前隨口問話。
崔順既知曉荀元拓師門,同修行道有千絲萬縷乾係,同樣知曉當朝文曲公,何其看重荀元拓這位荀家後人,中官最後一問,無非就是在問崔順,當朝文曲公,究竟有無意向,將這位荀公子納入荀家主脈。倘若是有意,荀家一步登天,一朝之上一位荀相,一位聞所未聞,極有可能是天下年紀最輕的二品,再添上周可法這位修行道中人,無疑是觸及一手拿住幾條命脈的大忌。
屆時整座上齊,該有幾人有這份本錢,製衡荀家?
崔順仰頭灌下已然冷涼的茶湯,心亂如麻之際,覺得今年上齊的冬時,果真是要比往年都冷很多。
就在崔順去往偏堂的時節,身在禦書房內的荀元拓,同樣接到一封新啟沒多久的奏文,於是手撫眉心,由終日不分晝夜的艱難揮墨中暫時抽身出來,摁住隱隱有痛楚的手腕,端詳這奏文上所書的黃從郡之事,良久也無頭緒。
隨當初遠去蘇台縣,荀元拓也不再是那年初出茅廬,在青柴裡隻憑文章錦繡爭名聲的書生,沿著一座上齊天下慢吞吞轉悠一圈,早已不是隻能由文章中打量眾生的境界,而是真切見過人間蒼生,品過各處珍饈小食,隨手散過幾百兩銀錢,同樣也見過衣不蔽體,飽受荼毒的貧寒人,至於黃從郡眼下亂象,且不說心知肚明,倒也能憑傳來的一星半點消息,猜測出眉目。
“老夫也很久沒見過這般能折騰的修行人了,倒是有趣。”
文曲公顫顫巍巍,拿來兩枚甜團,將一個大些的遞給荀元拓,另一枚自己放到口中,沒嚼幾下就囫圇吞到腹中,心滿意足飲了口茶,自然也是瞧畢奏文,卻與荀元拓愁眉不展迥異,相當樂於見此。
不少人都曉得荀文曲雖年長,不過仍擅食甜,這甜團便是由糯米打得黏軟,輔以紅糖碎果脯製成,常人吃下一枚都要覺得極膩,不過文曲公卻甚為喜愛,偏偏吃過如此多年的甜口,牙口依然結實牢固。
“在上齊境內,能由著性子胡來的修行人從來不多,上一個鬨騰出滿城風雨的,還是那位老相識,好像還有個使劍的好手,再往後十年,從沒聽說過修行人敢於在鬨市處施展神通手段,替人鳴不平。”
對比文曲公笑嗬嗬開口,荀公子本就勞累,分明是對那位素未謀麵的修行人舉止,嗤之以鼻,無奈搖搖頭,咬下半枚甜團,哼哼兩聲。
畢竟在荀公子以為,山上人本就應當老老實實,呆在荒郊野嶺裡琢磨神通長生,至於下山逞威風舉動,一來是太過招搖,二來令百姓見過這等場麵,總是要使人心浮動,反而不利。就如自家先生當初講過,假使人間才氣十鬥,你分一鬥,旁人再分一鬥,可就不剩多少,同樣權柄亦是如此,朝堂把持八分,官衙把持兩分,就已是難得的一碗水端平,可現如今又冒出些修行人,憑粗野手段奪去一分,無異於乾預朝堂。
更不要說,萬一此事開先河,惹得不少修行人生出念頭,要憑這份本事嘩眾取寵顯露威風,又置山下的法度規矩於何處。
因此即使是這份奏文添油加醋,照樣能看出這修行人乃是仗義行事,依然是有違文人所言的朝堂天下,自然不被荀公子看好。
可荀文曲這次並沒讚許,而是皺起眉來看了眼荀公子。
“可還記得老夫府上有位書童?”
荀公子點頭。
“相當初那書童,是由上齊西南處邊關而來,繈褓之中輾轉多地,最後被人賣到一座城中。恰好那年,有人將販孩童者緝拿歸案,順帶救出幾十個孩童,我觀其聰慧伶俐,又曉得他舉目無親,便收留在府上,日日翻書,幾乎是親眼瞧著,一位張嘴閉嘴皆是粗野謾罵的幼小孩童,變成如今舉止得體,腹有詩書模樣,哪怕是比起旁人府上自幼知書達理的書童,亦差不到哪裡去。”縱是曆經數日夜近乎不眠不休,荀文曲老邁臉上,依舊看不出過多疲累,甚至在連荀公子這等年輕人都因心神具疲,難以展露什麼好臉色的時辰,仍能笑眯眯開口,且氣息平穩。
“既休要恃才傲物,也休要以為這世間獨你一人是美玉良材,那黃從郡出手的修行人,固然做法有失妥當,但身為江湖人,自然不得不用江湖中人的法子做事,雖與現如今已任二品的你相比,做法差強人意,起碼本心尚佳。”
“難道不是黃從郡裡有人做得太絕,才招致禍端?遇事不妨自問,究竟是窮山惡水刁民難管,還是我等這些為官之人,太過驕縱自滿,一遇禍端,便要將罪責摘個乾淨。”
荀公子低眉,半晌後站起身來,朝這位文曲公作揖致歉,卻被後者側身閃過,隨意擺了擺手,“固然舊時針鋒相對,可你荀元拓的先生,並不是位庸才,即使所為更多像是責難詰問,並不見得能儘借痼疾,更合適做一位無堅不摧的諫臣,可再不濟,也把許許多多你我自以為能包住的野火,暴露到世人眼前,使人無法揣著明白裝糊塗。做徒弟的,多學著些。”
老態龍鐘而又精神矍鑠似少年人的文曲公抬手拍拍眼前年輕人的肩頭,依然滿臉笑意。
“明年春來時,隨老夫出城踏青,定然能瞧見個奇景。”
“春來蛙鳴若不當先,何來蟲兒先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