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鳴!
六安十三年春,先帝將兵八萬伐北夷孤竹。
次年,其頸受箭於孤竹,不治而山陵崩。
未幾,衛三軍乾戈亦定,則監國太子登基,卒劃甲子河分治。
此刻,是衛國元象四年,天下承平日久。
帝都明昌城巍峨瑰麗,東鱗門的持戟門軍也個個挺拔魁梧,身著魚紋銀甲,帽簪青纓,矗立在兩側,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驟然間,一陣快馬踏蹄聲如快雷般傳來,重鞭輕蹄,愈來愈近。馬上騎者們手持免監金牌,用粗獷的聲音喊著;
“皇城司入殿!”
路兩邊的商人、漁民、農夫聞狀,紛紛慌忙退讓,市肆的鋪子被來勢洶洶的馬匹撞得東倒西歪,撞傷者亦不計其數,或躺在泥地上抱腹掙紮,或暈厥。
皇宮外的楊柳樹下,坐著一位落魄書生,他輕聲細語地說道“皇城司不受三衙約束,為皇帝直隸,享有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等權力,暗地負有小太子之名。”
於是便拂袖而去,而通傳消息的老太監們這時有如公雞啼晨般喊了起來
“皇城司入——殿!”
“皇城司入——殿!”
“皇城司入——殿!”
一個接著一個傳遞這句話,從宮門傳至殿外,從殿外傳至殿內,打斷了聖聽殿內激烈的討論,群臣百官在下紛紛交耳私語,元象帝也撐著下巴等待皇城司入殿。
“啟稟陛下,孤竹國使急書一封。”皇城司一員勾押官挺立地說道。
“愛卿,那快快呈上。”
隻見一員皇城司步兵從護心鏡內掏出一團褶皺不堪的紙來。
“大膽皇城司,國書豈可在爾等鷹爪下蹂躪!”位列百官之首的古稀老相餘弼指著呈書的皇城司破口大罵,百官們恨不得將官帽遮住眼睛,不禁瞥眼看看聖上,又不禁瞥眼看看巍然站立的皇城司。
皇城司的曹司辜可義慢條斯理地說道“並非我等莽撞,國書傳之於我等時,便是這番模樣,若無聖命,皇城司斷不敢折弄,以免損汙書信,或窺見兩國之要。”
老相餘弼看了看座上的元象帝,元象帝撇了撇嘴,他便甩甩袖子繼續回到原位。
元象帝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命總管太監恩雲下去取信,恩雲是個素有潔好的宦官,平時常愛焚香熏衣、打理麵容,就連洗一趟手,底下的小太監也得端著三個銀盆子。
隻是這時他抱著拂塵,麵露苦色,瘦削鼻子一吸一呼,覺得這信上有陣陣的惡臭,他內心是有千百個不情願,然而一個都不能在嘴上說出來。他隻好伸起那個纖細而白潤的蘭花指,小心翼翼地將信團夾了過來,拆開念道
“臣使孤竹三年有餘,自道深諳節物風流,以為開化。然今月夜食人之聞屢見,禮崩尚始,故遣書錄之,以之告聖……以之告聖……以之告聖……”
恩雲一邊拆著一邊讀,越讀越顫著音,就像抖篩子一般,元象帝登時慍怒道
“磨蹭什麼,後麵繼續說來,孤竹使臣該說月夜食人者是什麼模樣的、怎麼吃人的。恩雲你放心,山野村夫的戲言而已,朕是斷不會驚恐的。”
恩雲雙手哆嗦著,恨不得指甲縫裡擠出汗來,慢慢地抬頭“聖上,這……”
“不快朕心,朕這就給你定個罪來。”又接著道“來人,將他那件皂袍脫下來,扔茅房裡。”
恩雲連連叩首,便將這紙的一麵對著元象帝,“皇上,您……您看,這一定是孤竹使還沒寫完,就不小心打……打……打翻了朱墨了。”
元象帝頓時臉色慘白,雖然深居簡出,但總知道血是什麼模樣的,去年他曾親自擔任一個連殺十三人罪犯的監斬官,為之題寫了犯由牌,他坐在監斬官的位子上,從清晨一直到午時三刻一刻都未瞌睡,劊子手掐好了時間,便去他麵前拱手請示。
他挽起袖子,一手揮下,劊子手得令行斬,唰一聲便是人頭滾地,殷紅黏稠的鮮血從木板上流入濕土裡。他故作鎮定,心卻不免悸動。
“恩雲,若朕想拿你問罪,罪由俯拾即是,你這時候又犯了個欺君之罪,還不趕回我座下!”元象帝口氣變得溫和,又轉向百官
“吏部尚書何在。”
“微臣在。”
“孤竹使為兩國往來竭儘心血,三年來傳書四百餘封,實為鮮有。然不料捐軀於衛,亡命他鄉,朕憐之不已、悔之不已。命你為其家室撥金百斤,綢緞二十匹。除此,追封靖賢郎。”
“微臣得令。”
這時太尉沮渠檀玉執玉笏進言,元象帝令吏部尚書退下執令,又命沮渠檀玉上前。
“老臣曾隨六安帝破敵北夷孤竹,八萬將士忠義無比所向披靡,孤竹鼠輩哪一個不聞風喪膽。然而先帝中箭而致山陵崩,又三萬白骨棄付寒鴉,最後五萬疲旅於甲子河畔慘然歸京,倉皇之態,恍如昨日。”
“憶昔種種,朕亦神傷。”
須臾,沮渠檀玉又小步邁前,猛一聲跪倒在地,將紗帽緩緩摘下。
“老臣懇請陛下授符,率兵北上,一雪前恥。”
元象帝並不否認這是一次出兵的機會,但他知道在穩重這塊兒他遠遠勝過那個魯莽粗暴的六安帝,於是好奇地問道
“怎麼個一雪前恥法?”
“翻過關西的雪山,直達孤竹的軍馬場,軍馬一旦死絕,那麼北方的士兵恐怕都是無足之人了吧。”沮渠檀玉得意地說道。
“翻過雪山?”
元象帝欠了下腰,撓著小腿,分明是婉拒。
“陛下,恕老臣無禮,老臣春秋已高自知不比古之老將,而今兩鬢染雪,銀絲漸疏,年過去又不免填溝壑。”說完,熱淚便奪眶而出,抽噎難已,全然失態。
孫弼看見,咳嗽一聲,故作安慰地說道“沮渠老將,近來可是常常夢見先帝。”
文武百官捂嘴竊笑,就連元象帝也不禁輕微撲哧一聲,立刻又回到端莊,對沮渠檀玉說道
“前輩自然是衛國肱股之臣,現如今秋高氣寒,朕望你有風寒跡象,早些回府休養,他日再詳談北伐一事。”
說罷,沮渠檀玉將自己的眼淚抹乾,緩緩地退朝。
孫弼佝僂著背,慢步上前說道
“常言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是千古來的規矩,現在孤竹使無故而死,而北國卻無一封書信致聖,告訴聖上情由。對此,豈能不討個說法。”
元象帝點了點頭,回道
“孫愛卿所言極是,朕即刻起詔,飛書抵達孤竹,責問本國使臣一事。”
這時候殿外正有一聲鶴啼傳來,悅耳明快,孫弼連忙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