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對麵開始吹來壓抑的號角,嗚嗚作聲,有如鬼魅般的吟唱。
他身下的馬匹正踩著蹄子好似小步後腿,身側武安世與薛讓的馬也是如此,再往回頭看,五百匹馬紛紛踩著那種有擾軍心的蹄子,所有人的臉上都開始冒出了黃豆般大的汗珠,睜著眼睛就像那一片浩瀚的煙塵中望去,他們自然明白腳下這邊土地正發出那種緩慢而可怕的震動。
“快看!”一名士兵喊道,手中的長槍險些丟在地上。
就在前方如蒸汽般的煙塵中走來一匹灰黑色的水牛,兩彎犄角就好似兩隻伸開的手臂,就好似北方天穹上盤旋著的展翼禿鷲。
一頭、三頭、十頭、一百頭、一千頭……
一千餘頭水牛,來自流寇的贈禮,就這樣緩緩走向衛國的陣營,不曾有一個人為此高興,而是無以言表的恐懼,墮入深淵的恐懼,數不勝數的恐懼。
他們看見,一千餘頭灰黑色的水牛,它們的犄角上吊著兩顆心臟,它們的寬闊的背上各自安放著三顆衛國軍人的頭顱,它們身子的兩側每一側都掛著三隻手臂。它們的眼睛仿佛與皮毛連為一體,各自緩緩前行,有如陰曹的厲鬼。
衛軍全然亂了陣腳,他們盯著愈來愈近的水牛群,以及水牛群上那些棗一般大小的蒼蠅,嗡嗡的噪聲有如怒風,馬蹄聲在地上頓時變得急促而慌張。
太子雖然冷汗迭出,但依舊遏製著顫抖,怒然地抽出劍來,對後麵的人命令道
“三軍不得慌亂,將所有殘餘軀體帶回軍營,為他們安葬!”
這時候前方又顯現出一束金光,有如神臨,太子轉過頭去,凝神而視,他回憶起曾經在宮中所看的萬獸白描圖冊,心下明白這是一頭巨象,隻不過這頭象的身上披戴著金光燦爛的鎧甲,如烈日般灼人眼目。
象身上固定著一個黑木站台,而站台上正站著一名皮膚黝黑、麵容俊俏的女子,她的手臂、雙腿有如塗抹了油脂一般明亮,隻不過她的五官卻不曾顯些出任何內心情感,有如一譚死水般沉寂。
“太子殿下,這是要你前去應會,這可萬萬不行!”武安世將馬騎在太子身側,噴著唾沫星子地建議道。
“她是誰?”
“他應該是流寇頭目之一苗黎大王的女兒——荊離……”
未待武安世反應過來,太子已經衝出營去,越過牛群,在荊離的戰象前抽韁勒馬,仰視著這位黑女子。
“荊離公主,身材窈窕,五官清秀,放在中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太子看見荊離仍然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便繼續說
“女兒家又何必摻和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來,況且又要下這麼狠的毒手,這讓人看來你這姑娘可不夠穩重,當然自然會有一位身材魁梧、茹毛飲血的壯士願意將你擁入懷中,在夜間,你們撐起篝火,炙烤鮮肉又飲下濁酒,但你卻要日日夜夜聞他身上那刺鼻的體臭。”
話音剛落,木台上的荊離就從身後抽出一條蟒皮鞭子來,望象身上啪一聲抽來,那象立刻抬足長嘯,震徹八方。
太子的馬不由地向後退了幾步,他便用手順著鬃毛撫摸著馬脖子,如同安慰孩子般安慰身下這匹馬,譏誚地說
“我聽聞有兩類人不會說話,一類是天生的啞巴,可他們仍然會嗚哇嗚哇地儘力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還有一類是畏懼權勢力量而噤聲不言的。”
荊離將蟒皮鞭束在腰後,身軀烏亮宛若一匹黑色的絲綢,她望著身下那位胯下白馬身著白袍的中原子弟,發出輕蔑地微笑
“本應還有一類,那就是不屑於這些將死的狂言,你們用語言包裹自己,讓自己偉岸、高尚甚至英勇,在那些狂言背後你們卻擁有著如麻雀般的恐懼的內心,你向那些牛群望去,這裡的蒼蠅都會比你們勇敢,它們衝入了你們的陣營。”
太子莞爾一笑
“謝謝荊離公主的千牛之禮,同時將戰死者的頭顱歸還與我們,本王沒齒難忘。”
說完太子便騎馬走到戰象的一側,用手輕輕撫摸那粗糙的皮膚,不斷發出讚賞的唏噓聲,荊離便對身下的太子說道
“如果我從身後再次抽出這道鞭子,鞭策這頭成年的巨象,它會將你踩進土裡,你連垂死的掙紮都做不出來。”
“那倒好,死了以後還能夠入土為安,來年這下麵又能長出花來,不過本王希望你能像一個普通的少女般將花采擷回去,放在床邊,日日夜夜嗅著它的芬芳,你沾了太多血,你想想你的寢室內是不是都是你所說的蒼蠅勇士?”
荊離這時無言以對,便仍舊擺出先前那副表情,太子這時言歸正傳,對荊離說
“衛國曾有這樣兩則故事一名身居高爵的年邁老爺天天對一戶窮苦人家施與錢財,那位窮苦人家不善思索,也天生貪婪,便對這種莫名的贈禮感到習以為常,而漸漸那位老爺便顯露出真實麵目,強迫老窮苦人家將自己家的三個女兒,納為他的十一房、十二房、十三房妾。”太子接著又說
“另外一則就是有一個連殺十名武士且渾身傷痕累累的劍客,他卻要麵對第十一名武士的少年挑戰,劍客百般無奈以重金勸降,那個武士便放下了手中的劍緩緩走到虛弱的劍客麵前,可這時劍客便抽出劍來用最後的氣力進行一刺。”
太子撫摸戰象輕輕地說“所以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你我雙方本已樹敵,又何必資牛贈送本王,古時聖人也不會做出這種舉止的。”
荊離的麵目突然顯現出一股嚴肅之情,鄭重其事地答道
“苗黎大王讓我前來告知衛國太子,希望衛國太子可以識時務,相讓魁羽道自此以後我軍就以魁羽道為最後境域,定不染指中原,否則我等越道攻關,你們將屍橫遍野,而我的戰象會用長鼻卷起太子白嫩的頭顱。”
“魁羽道有山丘作為天然屏障,易守難攻,除此以外,衛國仍有雄兵百萬等待聖上再計議時的決定。”
“衛國諸侯兵馬是否對元象帝效忠這很難說,我等雖孤陋寡聞,但也知道衛國自北伐後就有如一盤散沙。”
太子怦然一驚,覺得荊離這位流寇之女所言也是一針見血,可是麵目上還是要裝出一副祥和之色
“衛國的男子不如姑娘,荊離這般見解確實是高人一籌,不過常言道兵不在廣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
“太子如人所說的一般,空餘年輕氣盛,以致於隻有螳臂當車之勇,而無審時度勢之謀。”
“公主抬愛了,公主也是如彆人所說的一般,貌美端莊,生性殘忍。”
此言說罷,荊離便氣衝衝地準備策象而反,而太子卻騎馬趕在前麵攔住了她
“請代本王謝謝苗黎大王的厚禮,本王無以為答,願解下先帝曾經北伐時所佩的寶劍,將它送與苗黎大王的千金,以此表示對苗黎大王的尊敬。還有,在衛國,送寶劍與女人,也是對女人姿色以及膽略的肯定。”
荊離是西南的女兒,她不知道拒絕,更不知道婉拒,在太子將此劍擲與她時,她做的僅僅是一把接住,繼而又回到苗黎大王的營帳裡。
不過,在途中卻不禁回頭看一眼那個策馬離去的人。
回到衛國五百餘眾那裡,這其中不乏有通曉牛脾氣的人,在撫順內心的恐慌時,他們便鼓起勇氣下了馬,他們唱著在父母親那裡哄牲畜的歌謠來,又拍拍牛身,一千餘頭牛就這樣安置妥當。
太子等人回到魁羽道內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十個巨坑,將殘肢、頭顱埋入坑中,繼而用號角悲鳴來為這些死去的衛人送行,他們個個身著白衣,對著麵前這境況自然感到驚愕而無奈。
但所有人也明白,站在麵前的這位太子正以過人的膽略在證明自己,他們開始信服身前的這個少年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