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宗親、勳貴、內臣通過權力獲得大量鹽引,導致商人大多困於守支,鹽引因此賣不出價格。
朝廷的鹽課收入也隻得連連下降。
總之一句話,鹽法已壞而依附於其上吸血的人太多,而原本那是屬於朝廷的收入。
“……如此說來,朝廷隻能另起爐灶了。”皇帝發出這樣的感慨,“還是說,禮卿覺得可以再將鹽法改回去?”
顧佐過來稟報這些問題,肯定也是帶著解決辦法來的,不管有沒有效果,至少是他自己一直思考的辦法。
“陛下,微臣觀鹽法多年,原先也苦悶於無力解決如此複雜、又牽扯甚廣的弊政,但少府和梅記讓微臣想到,朝廷或許可以改私鹽商為官鹽商,也像市舶司一般實行準入製,將與朝廷共同經營鹽的商戶控製在幾家或十幾家,這樣便於朝廷管理和監督。”
顧佐缺乏現代經濟理論知識。但是朱厚照是知道的,鹽業從最早的官辦官運,改為明代的官辦商運,其實是一種效率的提高。
所以不能夠往回改,官商、本質上也是一種官辦,而官方進行統一生產、統一銷售,這樣過不了幾年就會有大量的腐敗問題,而且官員的行事效率大大低於商人。
其實這樣做就有點像是大清的鹽法。商人在皇權麵前完全跪下,以取悅皇權為最高標準,而和官府媾和之後,貪墨銀兩、偷稅漏稅、販賣私鹽的問題也非常嚴重。
朱厚照摸了摸鼻頭,“禮卿,若是照此修改,不出幾年,這些商人也會與朕的臣子勾結在一起大肆貪墨,隨後在默許之下大行私鹽,到那個時候朝廷的鹽稅還是減少。這樣改動,也就是從養肥一群人變成養肥另一群人。”
顧佐不敢完全否認這種現象,私鹽問題曆朝曆代都沒有辦法杜絕。
這本來也是沒法杜絕的事,因為官鹽當中有‘行政成本’,隨著吏治的敗壞,這個成本必定是越來越高。與此同時官員不是給自家生產食鹽,質量做不好是一定的,所以價高質差,就是官鹽的宿命。
一旦出現這種局麵,私鹽就會不可避免的出現。因為這其中可以獲利。隻要獲利就一定有人去做。
現如今反正就是他和顧佐君臣兩人,朱厚照也就把自己的想法嘗試著說出了口,“禮卿,你覺得……若是將鹽場也交給鹽商如何?”
開中鹽法之中,運輸和銷售這個環節都交給了商人,生產也就是鹽場還在朝廷手中。朝廷通過控製鹽場來控製食鹽的源頭,手裡有貨,還怕沒錢?
顧佐大驚,“若是這樣,朝廷隻能課稅,鹽稅所得會更加減少!”
朱厚照搖搖頭,“非也。朕不會將鹽場免費交給鹽商,而隻是將經營鹽場的權利拍賣給鹽商,朝廷固定取得一個收入。剩餘的由商人自負盈虧,他們賺多賺少都與朝廷無關。”
這樣以後,朝廷就不再介入生產、運輸和銷售的任何一個環節。同時也不再有私鹽問題。因為所有的鹽都是私鹽。
“這……問題在於,朝廷無法控製鹽場也就無法再掌握食鹽了!”
顧佐作為這個年代的官員,站在朝廷的角度考慮,天生的就有一種想要控製食鹽的傾向。因為食鹽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戰略物資。
不過朱厚照對於官辦鹽業並不具有信心,事實上,自鹽業專賣以來,私鹽始終為曆代鹽業治理的痼疾。清朝的鹽業製度算是好的,但是清朝末年私鹽同樣泛濫。
“你先不必著急,咱們隻是先議一議。弘治五年,當時的戶部尚書改革了開中鹽法,其目的一是解商人守支之困,二是增加了太倉收入。朕這個法子並非是拍賣鹽場的產權,鹽場還是歸於朝廷,拍賣的是鹽場的經營權,所得收入也可抵鹽引。”
“與此同時,朝廷不再負責鹽場生產,於是便不再需要鹽運司、鹽課司等一係列機構,這樣不僅能夠削減開支,而且還能從根子上絕了官員貪墨。”
顧佐皺起眉頭,詢問道:“如此一來,食鹽生產售賣全在商人手中。商人重利,有意抬高鹽價,百姓豈不深受其害?”
朱厚照搖頭,“朕不會將所有的鹽場拍賣給一家或是幾家,必然是多家經營,並且不再有區域限製,若是誰家的鹽貴,百姓可以不買。”
“若是鹽商相互聯合,統一抬價呢?”
朱厚照想了想,“確實有這種可能。如此,就要行政乾預,罰錢抓人都可為之。”
“陛下,還不止如此。鹽業是巨利,若朝廷拍得價高還好,拍得低了,其中利潤豈不儘為鹽商所得?”
“拍賣若想維持,勢必需要讓鹽商獲利,若是無利可圖,誰來拍這些鹽場?至於獲利甚多,朝廷可加一期限。譬如你去拍一鹽場,朝廷與你約定,經營權有五年或十年,期限之內獲利儘為你得,到期之後朝廷收回經營權,重新定價拍賣。如果確實是暴利,那麼其他競爭者再拍鹽場時也會提價的,這樣就給朝廷留下了調整的空間。”
這個法子有些大膽。
這一下子就將鹽法從官辦商運,改為了商辦商運。朝廷成了甩手掌櫃,除了拿一筆固定的收入,其餘的都不再管,最大程度的降低自身的成本。
聽起來似乎也可行。
但其中還有個要點。
“如此一來,西北的商屯,也就無法再恢複了。”
朱厚照嘴角一彎,“也不儘然。朝廷可以接受不同的支付方式。”
其實咱們祖宗確實聰明,很多製度設計的都很精妙,但畢竟局限於時代,譬如說這個不同的支付方式。
顧佐不解,“臣鬥膽,敢問陛下何為不同的支付方式?”
“便是本色與折色相結合。”
所謂本色,就是糧食。折色就是銀子。
朱厚照解釋道:“若是邊境地區有戰事,則朝廷所拍的鹽場可定八成本色二成折色,若是承平之時,則可定為二成本色八成折色。誰想拍得鹽場的經營權,肯定是先滿足這個要求才行。這樣也可以避免守支的問題,因為鹽場為商人自身所經營,他想何時產鹽就何時產鹽。”
“再有,大明有200多個縣產鹽,每次拍賣必定不是全部拍完,而是要呈現一種梯次順序,比如說第一年拍四十個,經營權為五年,第二、三、四、五年一樣,到第六年時,第一年所拍出去的鹽場又可以重新進行拍賣,如此循環罔替,則朝廷每年都可以獲得拍賣鹽場的收入。”
“亦或者,可以在支付方式上再做文章。譬如說拍賣價稍低些,但是要鹽場每年收入的二成歸於朝廷,不過這種複雜的設計,朕並不推薦,每多一道程序,都是貪墨的空間。”
顧佐聽完之後大受啟發,也大為震驚,“陛下之言振聾發聵,聖明無過陛下。不過臣在想,所謂的拍賣大抵也會有官員從中尋利,負責該項事務的官員必為鹽商所捧,一旦有失於監管,便是故意壓低拍賣價格也是有可能的。”
朱厚照點點頭,
這種說法是比較切乎實際的。
但相比於巡鹽禦史、鹽運司、鹽課提舉司等這麼多機構、官員,隻負責拍賣這一職能所需的官員會大幅減少。
“壓低歸壓低,朝廷的收入它不能夠少。這一機構和官員便置於戶部之下吧,由尚書直領。鹽場收入下降朕不管,國庫這點兒地方戶部得給朕填滿。若是願意斷自己的路,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
朱厚照覺得或許先這樣試試也還不錯,“鹽政關乎江山社稷,也不能你我君臣在這裡便議定了,還是要閣部官員共議,禮卿,你退去之後也可試著完善這個做法。朝廷也要減負啊。”
若是收入差不多,其實這樣也不是不行,即便沒多少增長,但至少甩掉了一大批貪官。鹽,這裡頭的腐敗官員實在太多。
以至於有明一代,一知道哪個官員要去當巡鹽禦史了,那就必定想到這家夥要貪墨了。
顧佐確實要仔細思量,皇帝的這個想法他從未有過。
事實上,曆朝曆代的鹽法都為了能夠多課一點稅,而搞得分外複雜。但越是複雜,其中的漏洞越是多,並且一旦壞掉以後就越發難改。
明代的開中法,朱厚照是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夠改良,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它裡麵的程序實在太多。
每一個環節都有大量的權力和利益交織,要想把這些線條理清楚,那可真是不容易。
其實即便這樣改也不是一個完美的法子。
因為後世之君也像成化、弘治這樣把鹽場的拍賣權賜給一些權貴的話,那就實在沒辦法了。
這是專製皇權的宿命,那樣的局麵也一定會出現的,所以能咋辦呢?
人治的天下,那個人如果不靠譜,什麼製度能管用?
現如今大明的鹽法已經是敗壞的局麵,這樣改動一來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證朝廷的收入,二來可以甩掉大包袱。最關鍵的是大大降低改革的難度。
因為如果硬要去梳理現如今鹽法裡的線條,那麼不殺個血流成河是做不到的。
然而另起爐灶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不管過去有什麼貓膩,那一套朝廷不玩了,皇帝不會去細究,巡鹽禦史或是鹽運司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兩,反正打包在一起全部扔掉。
改革的難度降下來之後就可以最大程度的提升可執行度。
相反,如果是一套相對複雜的鹽政,那麼推廣下去也必然是困難重重。
所以這其實是基於現狀、綜合考慮的選擇。
顧佐退下之後也沒閒著,他尋著合適的時機去了李府一趟。
李東陽看到他的奏疏也一樣是皺眉頭,“陛下有意革新本是好事。可開海之事剛剛平息,朝中上下仍有怨氣,此時驟而動鹽法,是不是略顯得急躁?”
作為閣臣,他考慮的自然是朝堂情緒。
顧佐是技術性官僚,他已經探明了皇帝的口風,取得了支持,於是更加等不及,“閣老,鹽法之壞已深入骨髓,早改一天,則天下百姓俱得其利,晚改一天,則天下百姓俱受其害!這事等不起啊!”
“老夫不是不要你改,老夫說了,陛下欲革弊政,起新朝之氣象,這自然是好事。老夫的意思,你稍等上幾個月,也許會更容易些。再有,陛下從未見過鹽商,所說的拍賣之法也沒有完全說死。可見陛下也有嘗試之意。禮卿何不趁此機會詳加考證?豈不知越是重大的國政,越要謹慎。”
“楊應寧在西北之局,是複套成則生,複套敗則死。禮卿難道也想讓鹽法框住你?假若鹽法改革不成,你身死事小,朝廷的鹽法就此僵化、無人敢動,這才事大。”
李東陽的話更顯一個成熟官僚的穩重,他是提醒顧佐,大事要考察清楚。
顧佐將此話聽了進去,“倒不如,下官去接觸接觸鹽商!”
李東陽不可置否。
如果鹽法真要改,那確實是個重大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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