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要刺我一刀?”
陸歇一身錦袍,披風上淺褐色的狐裘沿著前襟耷下來,覆在右邊染血的袖子上,居高臨下看著胸前轉過身就拔刀欲刺的秦蒼。
陸歇是帶了大隊人馬找上門的,敲門無人應,就聽內裡有打鬥聲。於是也顧不得哪般禮節,飛身而入。一眼就見秦蒼長發未束,一件薄薄褻衣,跟人打得正歡,頓時覺得胸口騰起一陣無名火。於是趁著對方將自己也當做黑衣人一夥的,就順勢交手,沒好氣地把她摟住,提了起來。那姿勢壓著橫膈膜,自己動作也不溫柔,她一定不舒服。
貼在自己身前的人其實冷得不行——大雪天,這身衣服相當於寸縷不著。在自己懷中,她雙手也有些僵硬,不知和這些人纏鬥了多久。
“你……你……怎麼是你?”秦蒼看見陸歇半是驚訝,半是因為突然離開溫暖的懷抱牙齒直打顫。
身前的小小女子長長頭發擋在身前,再往下看,竟然光著腳,就皺起眉:“這些是什麼人?”
“我……我哪知道?嘶——”冷風一吹打了個寒戰,你皺眉作什麼,我才是被追殺的,我還氣呢。
陸歇看著瑟瑟發抖的秦蒼,突然覺得很久很久之前在霍安清隱山的記憶又清晰起來。不由分說,將自己身上披風解下,往女子身上一裹,緊了緊。
秦蒼覺得身上厚重起來,一股熟悉的溫暖包圍了自己,踩在對方袍子上,周身放鬆一些,才抬頭問:“你怎麼在這?”
“夕詔呢?”陸歇根本不回答秦蒼。
“.……出去了。”
“何時回來?”
“不知。”秦蒼想,這些人是算準了時機趁他不在嗎?
“這麼偏遠的地方,就讓你一個人在此?”讓你一個人在此,遇到危險了怎麼辦?
陸歇臉色語氣都極不好,秦蒼一點沒聽出來關心之意,往大袍子裡縮縮腦袋:“嗯……一般這裡沒有人來的。”誰知道一來就來這麼多?四周應該有臨南的僧人守著的,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進來的。
門外一聲響,夕詔急喚:“蒼兒?!”
“師父!”秦蒼聽見夕詔的聲音一喜,瞬間找到了救命稻草般,不顧自己還光著腳就要往門外跑。可是剛一動,隻覺得自己胳膊上一緊,一個不穩,就生生栽進了一個硬邦邦的懷裡。
陸歇把身前還不到自己肩膀的女子一把拽回來,擁在自己懷裡。她很瘦,自己仿佛擁住一隻不聽話的小貓。“小貓”在自己胸前使勁推,可任她掙紮陸歇也按住她不放:“你就這麼信任他?”
秦蒼體格與普通女子一般,不高不矮;可偏偏鉗住自己的人高大。胳膊和腦門撞得一陣痛,現下被擁得很緊,推又推不開,隻得軟下身子,先伸出一隻手揉揉自己腦門。不過,眼下撐腰的回來了,也就沒好氣:“你做什麼!你不是找他嗎?”
是,自己是來找夕詔的,這般拉著人家小姑娘不讓走實在說不通?可陸歇就是不想放手,想到自己一鬆手,懷中的人就要飛出去找彆人,他就覺得心下難受。
“你刺了我一刀,我為何要放過你?”
“我……”那日舊村落一彆,很長一段時間秦蒼都夢魘壓身。光怪陸離中,自己手中刀刺入陸歇心頭,他卻瞬間變成了小時候那個陪自己放燈的少年模樣,他露出一側小小的酒窩對她說:“蒼蒼,要等我。”醒來後,刀劍切割皮肉的真切感覺曆曆如繪。於是,一麵跟著夕詔行路,她一麵不斷打探“瑞熙王”的消息。她發自心底害怕。害怕那個劍眉星目的男子真的因為自己,出了什麼不可想象的事。直到兩月後,新王劉禎登基,瑞熙王攜大禮賀,以表璃王府衷心的消息流出,自己才真真鬆了一口氣。
於是軟下聲,也不敢抬頭看他,道:“那……你還好嗎?”說完回過神,才發現此時自己的腦袋,正抵在那日新月刀刺下的位置。
“你說呢?”
陸歇其實好得很快,當日的傷口並不深,隻是留下了一個駭人的疤痕。本來就是故意刁難好抱著她不撒手,也想看看她什麼反應。不料眼前人語氣軟下來,麵容也帶上一絲愧疚,眼睛定定盯著自己胸口,不禁覺得快慰。更不想就這麼放她走。
“你當日可要為他殺了我?”
秦蒼一驚,他這麼認為?猛地抬頭想解釋,可一下就對上陸歇的眼睛。現在,這雙眼睛正垂下來,深深看著自己,裡麵纏繞著許多自己看不懂的意思,就著急道:“我當然……阿嚏!”
你當然?!
陸歇一愣,歎口氣,將秦蒼裹緊,一把扛起來,問“怎麼走?”
秦蒼手腳被裹得不能動,感覺很屈辱,可現下又不好發作:“出門走到頭,右轉。”
換好衣服再出來時,陸歇和夕詔正坐在桌兩側。桌上茶香嫋嫋,竟然像是已經談得差不多了。現下兩人神色各異,卻雙雙盯著自己,一時間空氣凝固起來。
陸歇站起身,拿起綢緞書。
“奉天承運,茲有秦氏女秦蒼,溫良敦厚、品貌出眾……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瑞熙王為王妃,即日返京成婚。布告天下,鹹使聞之。欽此!”
什麼意思?秦蒼立在當場,感覺有種莫名的冷意從地麵一直延續到脊背再攀上頭頂。甚至陸歇好意走過來想扶住自己時都沒緩過來,而是全身一顫躲開了。
“蒼蒼,你終究是西齊人。你需遵旨。”
夕詔見秦蒼不答話,而是直直看著陸歇,就也跟著站起身。走至秦蒼另一側,一手拉過女孩護在身後,將兩人隔開,一麵眯著狐狸眼:“她已領旨。瑞熙王,不送。”
“三日後,接你回京。”陸歇看看秦蒼,再對上夕詔,繼而轉身踏入風雪中。
頃刻馬蹄聲四起,百十人的隊伍揚長而去。
秦蒼感覺自己有點站不穩。
待陸歇走了,夕詔關上門,看著仍傻愣愣站著的秦蒼,道:“怎麼,是刺殺讓人害怕,還是喜訊讓人興奮,一時緩不過來神啊?”說著坐回原來的位置,端了茶杯,喝一口。
“師父,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一樣。就是西齊王賜婚了,讓你回去與他成婚。聘禮都放在門口了,三日後來接你。”
“為何啊?為何是我?”秦蒼著急。就夕詔帶來的消息,一年來,璃王府的兩位王爺和陳景像相約好了一般,與劉禎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現下隻能說雙方相互製衡著、焦灼著,各有輸贏:“劉禎雖登基,可西齊朝中一直動蕩不穩。坊間傳璃王府已歸順新王,可陸歌卻遲遲未被召回京,這消息根本就不能輕信!新王已登基,劉祁卻一直被軟禁。此時璃王府若是執意與劉祁暗通款曲,為瑞熙王賜婚該是個很好的阻攔,將劉禎信得過的人安插在瑞熙王身邊做監視,若是璃王府真有謀反之意,其心腹可隨時聽命釜底抽薪。所以,為何是我?”
“若是璃王府真的衷心於新王呢?”夕詔微微笑著,扶額:若是換做其他人,該是先想想所嫁娶的是否是自己意中人吧?眼前這位倒絕然“不在此山中”。
“璃王府的兩位王爺不是善茬,這些年,他們所拉攏的明的暗的勢力不可小覷。若滿腔赤誠投靠給了一片懷疑,不就真把璃王府推給了其他人?眼下劉禎的籌碼還遠遠沒有多到敢將璃王府不放在眼中。”
“那璃王府到底是站哪邊的呢?”秦蒼皺著眉。
“我不知道。這兩位小王爺行事乖張詭譎,可不再是當年需要躲在佘駁的少年了。”夕詔搖搖頭,若有所思:“斬草不除根。”
秦蒼白他一眼:“劉禎不敢直接對峙;若是賜婚王侯貴胄或是與他國聯姻都有可能助長璃王府的勢力?”
“是。所以找個名不見經傳、不痛不癢卻又是瑞熙王喜歡的呢?甜棗不能白給。接下這順水人情,自然要效力於人。”夕詔頓一頓:“蒼兒可知老西齊王死前,曾下了一道令?”
“什麼令?”
“他說,若北離王蕭權仍願求娶,則將劉緋秘密嫁與之。”
“北離王那月大婚所娶的王後,竟不是他北離太傅之女?”
“秘嫁,秘密嫁娶。”夕詔食指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秦蒼想起那個手執長鞭、明媚又淩厲的少女。
“我想,蒼兒此去,需要備一些厚衣服。”提起那位小公主,夕詔依舊顯得漫不經心;或許任何人在夕照眼中,都不足以“經心”。
厚衣服?秦蒼不確定夕詔想到了什麼。他說的有理,可細想卻又覺有些講不通:“既然新王能查到我和陸歇過往有交集,自然也能查到我是臨南少司命的弟子。把臨南勢力拱手於璃王府不是更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