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潰……客棧房間內,聽雪樓主屏住呼吸,隱隱有種窺得密辛的緊張感。
季平安說道:
“那時,神皇與國師的軍隊已頗具規模,在天下各路‘諸侯’中,也是一股可觀的勢力,並定下搶占繁華江南的戰略,故而,當地豪族與江湖勢力,便是亟需對付的。
“尤其江湖魚龍混雜,敵人隱蔽性、流動性極強,與大軍對壘截然不同。故而,軍師便領精銳逐一與江湖門派較量,也就在這個過程中,與四聖教發生衝突。
“江湖武夫眾多,乃是最容易踏入修行的路徑。但弊端則在於,高境武夫極為罕見,難以誕生,但那四聖教主是個例外。
“據說,此人曾得‘魔師’傳承,且武道天賦極強,隻是過於桀驁濫殺,為正道所惡。
“至於聖女雪姬,乃是一次劫掠中,給四聖教主看重其天賦根骨,強拉入教中,較少露麵。”
聽到前半截時,聽雪樓主還算鎮定。
這部分曆史雖不詳細,但她多少還是聽過的。
但當聽“魔師”二字,她難以遏製顯出驚愕,道:
“是約千年前,那個聲名赫赫的魔師?後被離陽真人殺死的那個古代強者?”
四聖教主竟獲得魔師傳承……這對她來說,乃是從未聽聞的隱秘。
以她的身份,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地位,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名鬥笠人隨意開口,就拋出這等足以轟動整座江湖的隱秘……
她嘴巴略乾,即震驚,又激動,更生出強烈的期待。
季平安“恩”了一聲,沒有仔細解釋,繼續說道:
“而那年冬天,雪姬正是奉了四聖教主的命令,趁著國師傷勢未愈,對其進行偷襲,隻是並未趁機殺死他,而是將其囚禁於一處分舵的後山。欲將其作為爐鼎。”
聽雪樓主一驚:
魔教爐鼎,乃是將人抽乾精氣,采補修為的邪功。
她眨眨眼,忍不住問:“那……成功了嗎?”
季平安靜靜看了她一陣,沒有回答,麵無表情說道:
“大周國師何等人物,豈會被一魔教妖女俘獲,隻是龍困淺灘,與之虛與委蛇罷了。”
虛與委蛇……女樓主低頭,咀嚼著這四個字。
季平安說道:
“在這個過程中,國師發覺雪姬並不如外界所傳的那般,雖為聖女,權限卻並不大,反而被教內高手隱隱監督。
“通過交流,方知其並不願為禍,隻是困於教中,難以脫身,此番襲擊國師,不殺隻囚,明麵上是宣稱采補,實則也是尋求一個脫困的契機。”
女樓主驚訝道:
“閣下的意思是,雪姬真實目的,乃是要投靠國師?”
“並非投靠。”季平安說道:
“最多,隻是在對付四聖教上,有一定的共同利益。雙方也正是借著每日所謂的‘采補’,避開四聖教高手的監視,才達成密謀。暗中送出消息,引神皇率大軍前來,攻打這處分舵。
“在四聖教主反應過來前,將此地攻破,救出國師,而按照事先達成的協議,宣稱雪姬在此戰中被殺,實則改頭換麵,趁機掙脫了聖女的身份,改名‘聽雪’,行走江湖。
“而後,才有了聽雪樓。而四聖教,也在日後義軍強大起來後,被剿滅。”
女樓主恍然大悟,隻覺解開了一樁隱秘,同時暗暗感慨。
對方雖三言兩語,便將這件事輕飄飄說過。
但事實上,用腦子想也知道,身為魔教聖女,想要掙脫枷鎖,何其難也。
其中國師必也出了大力氣。
季平安做出總結:
“這樁舊事中,雖彼此成全,但事後去看,終歸算是欠了雪姬一點人情,而聽雪樓終歸也是她建立,有這層關係,朝廷自會稍作照拂,不過幾百年過去,物是人非,日後想要在江湖立足,還是要依靠你們自己。”
與項家兄妹不同。
季平安的確欠項家堡主人情,且始終未能償還,更因為重生,導致未能在項家堡覆滅時出手搭救。
心懷愧疚。
這才命韓八尺送上珍寶,算是額外的補償。
但聽雪樓這些年,明裡暗裡,享受的庇護已經足夠。
且也並未遭遇什麼大難,所以他也隻送來這份冊子而已。
並未準備再做什麼,最後這句話,更暗示最後的人情還掉。
聽雪樓主冰雪聰明,聽出鬥笠人話語含義,心中輕輕一歎,卻也知曉不能得寸進尺。
此番對方出手,無論是否為了聽雪樓,都客觀上幫助她們脫離困境。
接下來,隻要趁著消息還未傳開,搶先反攻,沒了主心骨的聚賢莊不堪一擊——
畢竟,這個肮臟的門派,本就是王倫以武力、利益強行湊成。
遠沒有忠誠度可言。
身材高挑,膚白貌美的女樓主當即起身,恭敬躬身,盈盈拜下:
“多謝閣下解惑,聽雪樓不敢勞煩欽天監更多,至於方才我許下承諾,仍舊有效。”
她指的是,季平安為其解答疑惑,日後若有需求,會予以幫助的事。
季平安滿意點頭,正要離去,忽然見對方咬了咬嘴唇,突然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
季平安微微皺眉,有些不滿,但還是耐著性子道:
“說。”
聽雪樓主試探道:
“敢問,國師被囚了多久?我是指,神皇率軍救援前。”
季平安麵無表情:“不過半月。”
說完,他不等對方追問,從窗子躍出,樹影搖曳中消失無蹤。
“半月啊……”
聽雪樓主嘖嘖稱奇,於心中開始腦補劇情。
這時候,房門外有腳步聲急促靠近,梳著馬尾的活潑女俠沒敲門,就闖了進來,大眼睛四下一掃,麵露疑惑:
“樓主,沒事吧?”
聽雪樓主衣袖提早揮動,收起桌上的冊子,這會一副淡然模樣:
“能有何事?你不睡覺又跑來作甚。”
紅纓狐疑道:
“我方才聽到,您屋子裡好像有男人的聲音。”
聽雪樓主臉一板:
“胡說八道什麼。”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紅纓腦袋不大靈光的樣子,見樓主義正詞嚴,也自我懷疑起來,撓撓頭扭身走了。
隻是等關上屋門,沿著走廊邁了幾步,眉頭一皺。
想起來,方才屋中桌旁靠近門的一側,分明擺著一個茶盞。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
……
客棧外。
季平安如鬼魅般穿行於夜幕中,將身後建築遠遠拋開。
略一思忖,還是朝著斬殺王倫的那片城區趕去,體內靈素加持,腳步輕盈如狸貓。
不多時抵達,騰身躍起,落在一座建築的屋脊上,隻望見那片宅院處一片騷亂。
有穿著緄邊製服,腰間配刀的巡檢手持火把,蜂擁而去。
將那些驚魂未定的客人,以及陪酒舞女歌姬一個個帶了出來。
更有衙役敲附近店鋪的門,詢問情況。
季平安沒有忘記,還要解決善後的問題。
他從懷中抽出辛瑤光贈予的符紙,將其展開,以指代筆,借著月光書寫文字:
【季:冒昧打擾,有一事請掌教幫助……】
他毫不客氣,將聚賢莊的事大概說了下。
雖說,欽天監也有權力解決問題,但終歸有些麻煩,還要費口舌解釋許多。
遠不如辛瑤光用起來順手,反正女劍仙也給他擦了不隻一次屁股,不差這一次。
至於暗網的存在,季平安懷疑上次他出劍斬殺韓虎,就已經被辛瑤光關注了。
而項家兄妹的事,且不說她是否會無聊到去關心這種凡人間塵埃般的小事。
即便知道,也可以推給“國師的任務罷了。”
作為關門弟子,繼承一個江湖組織,替國師處理一些他未償還的人情,再正常不過。
至於辛瑤光是否會幫忙,他毫不懷疑。
因為上次鹿鳴宴,女掌教還欠下他一個大人情,這種隻涉及江湖幫派的小事,幾乎不值一提。
果然,就在季平安發完事情經過後。
符紙輕輕震動,一行簡短的小字浮現出來:
【辛:知道了】
……
寂園,靜室中。
身披羽衣,頭戴蓮花冠的女道人有些無奈地看著紙上的文字,玉手放下毛筆,絕美的臉龐上顯出一絲後悔。
早知道……就不給他聯絡方式……
回複消息延遲也就罷了,有事情才找上門來……
辛瑤光搖了搖頭,對於這種小事毫無關注的興趣。
隨手抽出一張白紙,手指一抖,那紙張燃燒消失。
辛瑤光這才重新打起精神,翻開麵前黑色封皮的道經,眼神漸漸認真起來。
隻見,那展開的道經書頁上,籠罩著一片霧氣。
霧中隱隱有一座小世界,高山流水,虎嘯猿啼,雲中一座小鎮清晰可辨。
……
青雲宮內,某間丹室中。
麵容清矍的陳道陵盤膝閉目打坐,麵前是一座巨大的金漆丹爐。
底部青色火焰舔舐,頂部孔隙中噴吐出白色蒸汽。
忽而,老道睜開雙眼,抬手隔空一抓,一縷火焰凝成一張紙,上麵寫著幾行文字。
“幫派……”
陳道陵愣了下,有些疑惑,隻是區區一個江湖幫派的存亡,何以令掌教深夜發函。
大炮打蚊子了屬於是……
“掌教都無聊到這種程度了嗎?”
陳道陵搖了搖頭,喚來一名年輕道人,將事情簡單叮囑了一番,而後重新閉目打坐,不再理會這些小事。
道門修行者先天看不起粗鄙的武人,即便是同等境界,道門弟子也足以輕鬆碾壓江湖武夫。
……
……
對於龐大的道門而言,一場幫派火並實在不值一提,幾名武夫的死亡顯得有如塵埃。
但無論對於官府、還是江湖人,亦或者更多的百姓,這都是一件大事。
而事件的後續,還在發酵。
翌日清晨。
一輛馬車緩緩沿著街道,停在了城北一座威嚴的建築外。
車簾掀開,穿著青色官袍的黃郎中下車,抬頭望了眼“刑部”匾額,腰杆不由直了幾分。
“郎中”不是醫者,而是官職。雖隻有五品,在大周朝廷裡,連上小朝會的資格都沒,隻有在大朝會時才能覲見皇帝。
但作為一部司法長官,其權勢極為驚人。
黃郎中心情最近還算愉悅,入夏後,地方上官員按照規矩,陸續送上“冰敬”。
與“炭敬”一般,乃是大周官場上合理的行賄由頭。
代價麼,則是地方官被彈劾調查時,幫忙壓一壓。
辟如去歲,有彈劾中州地方官勾結江湖門派,提供保護。
但那門派手法老道,並非山匪、水匪,而是披著商人的皮做生意,且銀子送的勤。
黃郎中大筆一揮,以查無實證放下。
輕鬆賺了城內一套宅子。
唯一令他略感不快的,乃是那門派此番竟入了都城,試圖與自己接觸。
“嗬,一群匪徒。竟還妄圖攀附高枝。”黃郎中搖頭,嗤之以鼻,並未理會對方。
這會走進自己堂內,施施然落座,早有衙役沏茶倒水,隻是他坐下沒多久。
突然外頭一名小吏匆匆奔進來,神色焦急:
“大人……”
黃郎中端著茶盞,皺眉看了他一眼:
“何事慌慌張張。”
那小吏說道:“都察院的人帶著鎮撫司校尉進門了,說是要見您。主事正在前頭拖著。”
黃郎中手一抖,臉色微變。
對官場上的人來說,被這兩個衙門找上絕對是噩夢裡才會出現的事。
可為什麼……就在這時候,院中一隊人大步流星闖了進來,為首二人,一個青衣禦史,一個佩刀百戶。
“黃郎中這不是在呢,怎麼主事說人不在?”青袍禦史笑了笑。
黃郎中起身迎接,笑道:“方才不在堂中,不知兩位來此是……”
那名百戶淡淡道:“昨夜城中聚賢莊江湖人全部被殺。”
聚賢莊……黃郎中愣了,不過心中反而愈發迷惑:
自己並未與之沾染,若說受賄,也是隔著地方官府這一層。
怎麼找到自己這了?況且,隻是一群江湖人,何以引發兩大衙門聯袂而至?
自己甚至全然沒有反應的時間,他不理解。
那名禦史似乎看出他想法,說道:
“道門問靈,結果涉及黃郎中,具體不便多言,還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道門……那幫神仙怎麼會插手這種小事?
而且,就算真問靈出什麼,也該丟給府衙,豈會這麼快就上門?
除非,是道門在推動這件事……
黃郎中頭暈目眩。
……
城南,某個早點攤子。
季平安坐在木條長凳上,吃著簡單的早食,耳畔是周圍食客們的議論。
“聽說了麼,昨天發生的大事。”
“不就是大賞比武麼。還是咱大周國教厲害,就是那個聖子奇奇怪怪的,打的也不好看,沒什麼意思,不如季司辰。”
因為“假賽”的事,這段日子,京都百姓習慣了每日辱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