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是國子監的傳統集會,每年都舉辦得甚是隆重。國子監的學子們都要參加,祭酒、監丞和各位博士們也出席與學生們同樂。
那一日,春日宴開始,先是趙祭酒致辭,溫言勉勵學子們一番,眾位師長們也含笑接受學生們的敬酒。幾杯酒後,見氣氛上來,學生們談笑風生,他們就相約著離開,讓諸人儘興宴樂。這些學子平日裡功課繁重,讀書辛苦,這是難得的放鬆機會,就不要讓他們拘束了。
宴席上菜品豐盛,酒水醇厚且不限量供應,學子們各個暢懷痛飲,興致高昂。佳肴吃得飽足,酒到酣處,眾人便高談闊論起來,有的探討學問,有的抒發自己的誌向,憧憬前程,有的則閒聊些家常,一時間,大家都有些放縱,不像往日那般端著身份。
今年不是會試之年,大家就可以輕鬆了一些,有了閒情雅致,便開始比試著做詩、對對子。賈寶玉也來了興致,這他感興趣啊,而且他自忖在這方麵比旁人要強,那些醉心功名,死讀書的人,哪裡有這靈氣?
在學子們自發的聯詩、對對子遊戲中,賈寶玉是大顯身手,做的詩文挺有文采,創作的速度也很快,贏來眾人一陣喝彩。賈寶玉在國子監裡日子過得壓抑,此時頗有揚眉吐氣之感,聽著旁人的稱讚,一時間就有些飄飄然起來。今天的酒似乎又飲得多了些,意氣洋洋之下,麵色、言語中不免就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意思出來。
哼,他們賈家那是鐘鳴鼎食的人家,那份氣派,那份底蘊,哪裡是平常人家能比得上的?他那樣的人,原也與那些死讀經義文章的人不是一路人,難怪平日裡與他們格格不入!但看他不是得到了許多讚譽麼,可見終是有人能欣賞他的才華的,就像明珠美玉,哪怕蒙塵,光芒也是遮不住的!
看著賈寶玉那輕浮得意的模樣,他的同窗們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了。這時有人轉而議論起科舉的話題來,大家說起以前國子監出身的那些年紀輕輕就得了功名的師兄來,是稱羨不已,誰不憧憬著自己也有東華門唱名的那一天呢?
賈寶玉對這些興致缺缺,也懶得加入議論,隻悶頭灌了不少杯酒下肚。忽然一人在旁邊冷言冷語地道:“吾輩讀書,並非隻為了功名,更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聖賢的教誨,當每日省其身!”
“求取功名,也是人之常情,不該鄙夷。”另一個人接話道,臉色一肅:“但如果求了功名,卻又不知珍惜,由著性子肆意妄為,才是罪過!”
“你們可知,這國子監裡啊,曾出過一位不肖子弟呢!”那人冷笑著道:“說來那人也是有幾分聰明靈氣的,在國子監裡學業不差,也中了進士,授了官,算得上年少得誌了。朝廷不曾虧待了他,他卻不思報效,在觀政時就自命不凡,與同僚們不睦,屢生齷齪。沒過幾年,竟然就任性辭官,拋家棄舍地去修道去了!你們說,這樣的人,於國於家有何益啊?”
棄官修道的,這十幾年裡,這樣的奇葩,京城裡可隻出了一個,那就是寧國府的賈敬。
而且,人家豈止是棄官職如草芥,連那爵位都讓給兒子了,自己搬到道觀裡過活,對家事也不聞不問了,任兒子賈珍在家中肆意胡為,寧國府名聲狼藉。真正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聖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把個鐘鳴鼎食的興盛人家糟蹋成了那樣,即使在勳貴們中,提起來也是讓人扼腕憤慨的事!
朝廷中好佛道的達官貴人也不止一人,但有誰會像賈敬一般拋家棄業,連家族親眷也不管不顧的?尤其是,賈敬享受了家族那麼多富貴扶助,卻就那麼撒手而去,也忒不負責任了!
國子監眾人也對賈敬不滿,哪所學校不盼著子弟們出息騰達呢?一來可以給學校增添光彩,二來大家都有一份香火情,日後你的師長們有事,你自然該幫忙,國子監出去的學弟們不也得關照一二麼?朝中有人好辦事,讀書人也不能免俗啊!
可賈敬倒好,自己有了功名,不思回報,卻給國子監惹來非議。你官當得好好的,卻修道去了,這是對朝廷失望厭棄,以示抗議麼?否則,再沒有什麼理由能解釋這種行徑的了!
國子監作為賈敬求學的師門,也是被弄得灰頭土臉的,對賈敬是惱怒不已,賈寶玉進國子監享受了那樣的待遇,與此事也是分不開的。不是說國子監有意打擊報複,而是博士們要防止這棵小樹苗再長歪了,因此格外對之要求嚴格些!
“哈哈,愚兄知道賢弟說的是誰了!”有人笑道:“不過,倒也不必擔心,咱們這些人都是寒門子弟,比不得人家鐘鳴鼎食的人家!他那是自打出生起,就安享榮華富貴了,咱們十年寒窗苦讀,孜孜以求的功名在人家看來,壓根不算什麼的!”
“那他何須和咱們爭搶?可恨的是,搶到手了,卻又棄若敝屣,徒然占了金榜上一個位置?”一人厲聲道:“這真正是小人行徑!”
“人家是權勢赫赫的勳貴,你能奈何?”一人目光不著痕跡地望賈寶玉身上瞟了瞟:“他就是有國子監入學名額,名正言順的。他願意來上學,願意去科舉,還考上,做官了,也是他的造化!人家潛心修道,功名家業都拋下了,咱們這些俗人,哪裡能理解得了這超凡脫俗的世外高人的心思呢?”
“超凡脫俗?嗬嗬,如果他真的刻苦其身,潛心修道,那我自然也不便說什麼了,人各有誌麼!可惜啊,他拋棄了自己的責任,人是裝模作樣地住進了道觀,卻六根不清淨的。那家道觀是受他家中供養的,他住在道觀裡也是錦衣玉食地受用呢,聽說裡麵的道人們不但胡亂煉製丹藥,還私自容留了女弟子們‘清修’。淫邪荒唐,這哪裡是正經修道的樣子?”
“哈哈,你看不慣又如何呢?高門貴第的,自然可以為所欲為!不見人家又塞了個子弟進了國子監麼,混個幾年,就有了秀才功名。日後運作一番,少不得也能弄個好差事的。可憐那些寒門子弟寒窗苦讀,到老了還是個老童生的,不知有多少呢,唉,可悲可歎啊!”
“他哪裡來的名額,他這一輩的名額,不是被他哥哥用了麼,其實那原該是他堂兄的,那才是正經襲爵人呢!”
“這家是武勳,不守規矩是常事了。他家老太太還在,因此並未分家,兄弟兩人還住在一處。這沒什麼,隻要守著長幼尊卑禮製就好。但他家,那是二房住進了主屋,顛倒主客,大房襲爵的兄長卻被排擠了,他的堂兄堂嫂隻給二房跑腿使喚,大丫鬟拿著鑰匙,管事不做主!他在家中,那是眾星捧月一般,一應待遇,堂兄是遠遠不及!”
“你說他為何能額外弄到名額,彆忘了,人家的親姐姐是宮裡的妃子,可不是雞犬升天了麼?”
賈寶玉先前就聽出了同窗們議論的是自己的堂伯賈敬,這棄官修道在京城裡是獨一份的。但他對這個堂伯沒什麼情分,所以聽著旁人對之冷嘲熱諷,也當做不知。
他在國子監裡,也經曆了一些事,知道天下廣闊,不是所有人都會買他賈家的帳。而且,國子監的地位真是很高,裡麵的官家子弟也甚多,不少是比他賈家還要位高權重的,有些人以前根本沒與他接觸過。那是一個新的世界,他在賈家未免有些坐井觀天了。
國子監的博士、教授們也更加待見文臣家中出身的學子,對學業優秀的寒門子弟也不差,他經義、策論比起其他人有些遜色,在老師們麵前都有些氣短,榮國府公子這個身份,似乎並不能給他多少依仗。
他不想為這些言語鬨起來,惹來師長們注目,人家沒點名道姓,而且,說得也是事實啊,家中人都覺著堂伯有些不該。堂伯是正經進士出身,若是他還當著官,賈家必定要比現在要興旺的。
但聽到這些人的話語漸漸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後,賈寶玉卻忍不住了。他不能讓這些酸子小人們汙蔑自己,今天若做了縮頭烏龜,他在國子監裡還怎麼有臉麵混下去?
想到此處,賈寶玉立刻站出來,憤憤地與那些詆毀他的人理論起來。起先呢,他隻是辯解,自己可沒有占了旁人的便宜,這名額是舅舅家讓給他的,你們怎可壞人名聲?
但相爭到後來,大家的情緒都激動起來了,這氣氛便激烈起來,話題也開始變味了。
同窗們都不信這實話,諷刺賈寶玉隻占了個好出身,被硬塞到國子監來鍍金,經義文章都不行,讓老師為他格外耗費了多少功夫。你這樣的武勳子弟,既然無心向學,何不自己快活逍遙去,免得像你那堂伯一般,給國子監蒙羞?
賈寶玉反唇相譏,說這些人是小家小戶的,不過是嫉妒人家的富貴,才惡言詆毀。
再然後,賈寶玉的酒意上衝,腦子裡有些迷糊了,再加上這些日子的苦悶壓抑,口不擇言起來,罵這些人讀書也隻為做官,沽名釣譽,無事生非,立言豎辭,做了官也隻是祿蠹!你們都是須眉濁物,隻知道功名利祿,滿口的仁義道德,都是假話胡言!
‘那些個須眉濁物,說什麼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隻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隻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就是沽名釣譽,偏偏還要做裝出一幅為國儘忠的樣子來!’
......
這些話說出來,可不隻是學生們的爭執相罵了,在這朝廷最高等的書院裡大放厥詞,可真有些叛逆不道了!
這引起了眾人的一致針對,這裡的學生,要麼是官家子弟,要麼是要努力當官的,都有一顆求功名的心。換句話說,要麼自己的父兄親朋是祿蠹,要麼就是自己爭取要當上祿蠹的!你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頭麼!
你賈寶玉不也是出身祿蠹之家麼?我們要功名不假,但我們做官後,難道不是殫精竭智地為國家效力,為君王分憂麼,不會白白地食了朝廷俸祿的!可你賈家,是靠著祖宗恩德,安享富貴數十年的,闔家有一個正經做事的麼?對了,你老爹就沒有功名,太上皇開恩,賞了他一個五品官,在工部混日子,整日裡也不做什麼實事。
呸,說起來,你賈家才是真正的祿蠹!
春日宴上發生了爭鬨混亂,這消息立刻被稟告給了在另外一處賞花飲宴的祭酒、監丞等人,他們以為是學生喝醉了鬨事,連忙趕過來看一看,正巧就聽見了賈寶玉在那裡的高談闊論。
趙祭酒聞言,立刻厲聲喝止了賈寶玉,臉色很難看,這樣的言辭在他這個正統讀書人看來,簡直不能容忍,傳出去也影響很壞。再詢問了事情經過,趙祭酒望著已經醉得有些迷糊的賈寶玉,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那一日,趙祭酒就與國子監的高層人員們商議,這賈寶玉肆意詆毀士人和朝廷上的大人們,這樣的行徑容不得!
這樣的學生,也不能留在國子監,不如,就拿他做個反麵榜樣,將他明文開除,挽回影響,也能顯示國子監管理嚴明,學風謹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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