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親家
長安縣獄挖地數丈深,以大石為蓋,被稱為‘虎牢’。
薛白的老師雖曾是長安縣尉,但他還是第一次來長安縣獄。隻見那大石緩緩被推開,露出一條向下走的階梯,氣勢十分懾人。
連劉景見了都搖頭不已,道:“昨日長安萬人追捧你的邸報,今日便到這樣的地牢裡探人,何必呢?又不是親兄弟,這種麻煩不沾為好。”
“無妨,牢獄之災我經曆得多了。”
“好吧,請。”
薛白走進昏暗的牢獄,沿著台階一路向下,一股腐臭味撲麵而來,腳底下全是臟兮兮的泥水。
頭上隻有寥寥兩個氣窗,火把隻能照到前方幾步遠,到了最後一間牢房,隻見薛嶄手腳都戴著鐐銬,正蜷縮在地上。
“我坐過牢,京兆府、大理寺,倒還從未被這般銬起來過。”
劉景道:“薛郎見諒了,薛嶄年歲雖小,卻是凶悍異常,衙役捉拿他時,被他砍傷了兩人,咬傷了一人。”
聽到牢外的動靜,薛嶄也驚醒過來。
“阿兄?”
鐵鏈咣啷啷的聲響中,他爬到牢門前來。
這少年還隻有十三歲,去年個子還小小的,這一年多以來吃得多了,個頭竄得飛快,已快有杜五郎高了。
薛白蹲下身,拿火把一照,隻見薛嶄滿身都是傷痕。
他也不問,向劉景道:“讓我與他單獨談談可否?”
“薛郎請便。”
“好了,你實話與我說。”薛白這才問道:“薛靈是你殺的嗎?”
薛嶄呆愣了一下,低下頭,好一會兒之後,抽泣著哭了出來,輕輕點了點頭。
“怎麼回事?”
“我……我殺了他……”薛嶄猶在哭,卻是強咽著淚,道:“但他死性不改……該殺!”
“具體怎麼回事?”
“昨日,他來見了阿娘,說他要改過自新,希望能待阿姐出嫁了,讓阿娘帶著我們回長壽坊,阿娘心軟,我就與她吵了一架……我出來時,遠遠見到薛靈從阿姐的閨房出來,懷裡鼓鼓囊囊的,我一看就知道他又偷東西,就追了出去。他沒有回長壽坊,出了朱雀門,那時候暮鼓都已經快響完了,我,我還是跟了出去……”
顯然,薛嶄在離開朱雀門時已經慌了,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在夜裡到了城郊,慌是難免的。
薛白問道:“豐味樓派了一個夥計盯著薛靈,看到他了嗎?”
“沒看到。”薛嶄搖頭,“一直就沒看到,不過他來的時候,身上像是摔了跤。與阿娘說,有人追他,被他甩掉了。”
“誰追他?”
“不知,債主吧。”
“繼續說。”
“我跟著他走了一柱香,進了個村院,有一群無賴在裡麵喝酒賭錢,與他相識。聽他們說話,他打算賣了長壽坊的宅院去河東,但這次沒在阿娘那找到宅契。得下次再誆阿娘出來,但他不好出麵,要請人幫他先找好買主……”
“隻說了這些?有問薛靈之前去了哪裡嗎?”
“我聽到的隻有這些。我正趴在那聽,被發現了,後麵有無賴們圍上來,我沒打過他們,被捆起來了。”
說到後來,薛嶄的呼吸也漸漸重了。
“然後,我就被捉了,薛靈認出我,把我帶到一間屋子裡,說讓我跟他走,帶我過大富大貴的日子。等到夜裡他睡熟了,我想拿回阿娘的錢財逃走,卻驚動了他。他拿了匕首要製住我,我與他打鬥,搶過匕首捅了他一下,當時打著雷,我看到他渾身都是血……我拿了他的包裹跑,但才走到後門,被那群無賴擋住,捆在了柴房,天亮之後,官府的人就來了。”
薛白問道:“伱與官府也是這般說的?看到他渾身是血,你第一反應是拿著包裹跑?”
“不是,官府沒問這些。”
“薛靈當時死了嗎?”
“應該死了。”
“你確定?”
薛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薛白又問了些細節,起身準備離開。
“阿兄。”薛嶄喚了一聲,低下頭道:“我當時想過要救他的……”
他欲言又止,薛白等了良久,才聽他繼續說下去。
“我想過救他,但想到他若能死了對大家都好……大不了我下十八層地獄……”
薛白回過頭看去,隱隱的火光下,看到薛嶄話到最後,眼神很狠。
這種狠不是對薛靈的,而是這個少年對自身非常狠,他分明知道弑父是多大的罪孽,甚至他認知中的罪孽比實際還要大得多,下十八層地獄割鼻挖心油鍋煎炸,永世不得翻身。
昨夜大雨,驚雷轟然砸落,如同天罰,閃電照亮薛靈的滿身血跡。薛嶄轉身而去的一刻,已做好了接受一切後果的準備。
“知道了。”
薛白沒有多說什麼,出了縣獄。
長安縣令賈季鄰已經在牢獄外等候了,撫須道:“薛郎來了,清臣這一卸任,沒想到你我這般相見。”
“見過明府。”薛白執禮道:“敢問此案可是由新來的縣尉負責?”
“不錯,薛郎何意?”
“此案猶有疑點,可否容我與縣尉詳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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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長安縣尉名為王之鹹,乃是大唐詩人王之渙的弟弟。
王之鹹時年五十四歲,長須飄飄,風度文雅,但精力顯然不如顏真卿,應對縣尉任上的各種瑣事有種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
見到薛白,王縣尉首先問的不是案情,而是邸報與秘書院之事。
薛白耐心與他寒暄了幾句,方才問道:“仵作可驗了薛靈的屍體,確定那匕首捅的一下是致命傷嗎?”
“是啊。”王之鹹雖是初次處置這等命案,卻也是完全依著章程辦的,道:“仵作已驗過了,死者渾身上下隻有一處傷口,此案人證物證齊全,還請薛郎理解。”
“能否容我再驗一次屍?”
王之鹹問道:“這是為何?”
“我隻是說幾種可能。”薛白道:“或許有可能是那些無賴貪圖薛靈的錢財,弄死了他,留薛嶄抵罪?”
“唉。我知狀元郎與薛嶄交情深厚,可此案已經非常清晰了。”
“是我冒昧了。”薛白似不經意地道:“對了,王公才學不凡,可願往秘書省修書?我願代為引見左相。”
秘書省校書郎品級不高,也沒有實權。但不巧,因長安城發生的幾樁大事,秘書省最近恰好成了實權衙門。
王之鹹聞言苦笑,撚須沉吟,道:“薛郎還是信不過老夫啊。罷了,想驗便驗一驗吧。”
……
薛白掀開麻布,仔細查看了薛靈的屍體,發現確實隻有一處傷口。
傷口在右胸下方,該是由下往上斜斜插進胸口,但沒切開看看,不確定是否傷到了右肺。
“看看凶器。”
“這個。”
那是一柄小匕首,血跡染了半隻匕首。
薛白對比了一下,目光移向彆處,觀察起薛靈的脖頸、手腳、口鼻。
“他鼻腔裡有水?”
劉景道:“昨夜下了大雨,他受傷之後掙紮著爬過門檻,想要求助,倒在門外死了,雨水濺入了口鼻之中。”
“有人親眼看到他爬出去了?”
“沒有,那些無賴已經跑光了,昨夜雨下得太大了,村子裡也沒人聽到薛靈的呼救。”
“那是否有可能,有人趁著薛靈受傷再捂死了他?”
王之鹹隻好道:“再讓仵作驗屍便是。”
“可否帶我去現場看看?”
“好……”
薛白出了長安縣衙,正要翻身上馬,遠遠卻見到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往這邊走來。
他遂牽著馬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她。
“受傷了?”
“挨了兩刀,皮外傷。”皎奴狠狠瞪了薛白一眼,很不高興的樣子。
她該是淋了雨又被曬乾,看起來很是狼狽。
“我先帶你去醫館。”
“我敷過上好的金創藥了。”皎奴道:“我還有事要說……”
薛白不管,直接將她推上馬背,帶著她策馬而去,方才問道:“出了何事?”
“我殺了薛靈。”
“怎麼回事?”
“十七娘讓我看望薛三娘,正好那老狗過來了。我退到院中,讓他們父女說話,隔著窗見老狗趁薛三娘不注意,偷了她的金首飾,我便綴上去。”
“你怎不說出來。”
皎奴道:“還說什麼說,這老狗出言不遜,當我是你的婢女,說要把我賣了換錢。我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殺了他,裝成債主殺的。”
“然後呢?”
“薛七郎一直跟著那老狗,我一直跟出長安,都沒找到機會。隻好等到夜裡摸進薛靈屋裡刺死了他,沒想到他還有一群無賴同伴,砍了我兩刀,捉了薛七郎。夜裡雨大,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個破廟避雨裹傷,歇到白天,想去救回薛七郎,卻聽說官府已經定案了,過來看看。”
薛白問道:“那一刀是你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