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消失的奏章
寒冬臘月裡,白晝短,睡得多,一天天過得尤其快,轉眼,正旦日過去,到了天寶九載。
這是庚寅虎年,聖人已在位三十八年,李林甫已任相近十六年,大唐鼎盛,萬邦來朝。
年節裡長安城依舊有宵禁,因此時人更在意的是上元節,到那時才沒有宵禁,長安城徹夜燈火通明。
天寶九載,初二。
虢國夫人府。
冬日的陽光透過紙窗,已是日上三竿了。
楊玉瑤在溫暖柔軟的被窩裡醒來,感受到薛白與她緊貼的肌膚熱乎乎的,伸手一摸,他背上的肌肉堅韌又有彈性。
“男人身上就是陽氣重些。”
“嗯?”
“我自己睡,醒來都是手腳冰涼的。”
薛白嘟囔道:“不都是與明珠一起睡?”
“她也是手腳冰涼的。”
“你們得多喝些熱水,拿艾草泡腳。”
楊玉瑤有些欣喜,覺得薛白真是關心她,但她卻還是要敲打他的。
“我昨日與杜家姐妹打骨牌,輸了六百多貫,對了,她們氣色不錯,你可是賣大力氣了?”
“你氣血才好。”薛白眼都不睜,翻了個身。
被子裡有些冷風進來,楊玉瑤連忙掖住,修長的雙腿勾蹭著,道:“再賴一會。”
“說來,聖人近來不願見我。”薛白道,“我都請求覲見好幾天了。”
“我問了玉環,聖人說伱變得無趣了。”
“嗬。”
“骨牌不打,酒也不喝,歌也不唱……猜也能猜到,你進宮又是要說李延業私會吐蕃人一事,不夠煩人的。”
薛白不得不承認道:“聖人說的對,他近來在忙什麼?”
“長安太冷了。”楊玉瑤道,“聖人還是想到華清宮去,可之前的妖賊讓高將軍有些顧慮,楊國忠正在重修華清宮城。你獻上的骨牌遊戲聖人還是喜歡的,不過近來胡兒獻的寶貨也到了,聖人興致很高,打算上元節大宴群臣,會有很多賞賜。”
“郭虛己死了,劍南的局勢聖人是如何想的?”
“這我哪知道的。”
“得等到上元節,我才能見到聖人?”
“或者你再想個好玩的遞上去,不過……”
說著,楊玉瑤也不知想到什麼,湊到薛白肩頭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淺淺的牙印,之後道:“你回長安以後,不怎麼見到玉環吧?”
“是。”
“她也不常在聖人麵前替你說話,生你氣或是生我氣了?”
薛白大約知道原因,但不說破,語態從容地反問道:“你做了什麼惹她生氣的事?”
楊玉瑤微微得意地笑了笑,道:“除了與你這義弟,我哪還有做什麼。”
放在前兩年,利用聖眷解決麻煩是薛白最有效的手段,朝中重臣對他的忌憚也是來源於此。偏偏他自己不願當佞臣,這手段如今漸漸不管用了,倘若讓政敵意識到這點,於他是很危險的事。
禍事的根由,大概還是在那年七夕,在長生殿與楊玉環共躲了一夜。
薛白莫名有些後悔,之後,那張原本在腦子裡有些模糊的麵容又清晰了些。
他摁下這些雜念,嘲笑自己所謂的憂國憂民,實則是躺在美人的被窩裡瞎想。
“我知你在憂慮什麼,還是李延業那案子吧?你想找聖人幫你那老丈人一把。”
楊玉瑤說著忽然停了下來,輕哼了一聲,埋怨道:“大清早的……”
~~
元月裡,積雪正在消融,天反而更冷了。
右相府中,連李林甫都感到早起很艱難,但他還是卯時就起來處理文書。
待看到羅希奭對顏真卿的彈劾,他思量著,開口問道:“正旦裡,薛白都在做什麼?”
李岫近來隨身陪他處置事務,為了能儘快耳濡目染或是多受些苦,此時正侍立在旁發呆,聞言不由心想,薛白總不能來相府拜年吧。
“回阿爺,他無非是在禦台史做事。”
“休沐了呢?”
“終日在顏家、杜家、虢國夫人府。”
李林甫道:“顏真卿既答應了羅希奭,今已時至天寶九載,他既不認錯,還在操辦女兒婚事。何意?”
李岫道:“想必是脾氣太硬太臭,不碰壁不肯回頭吧?”
“那便治罪貶謫。”
李岫得了吩咐,先思考了一會,認為顏真卿名著於世,本是不宜輕易貶謫的,但這次李延業之事,確是顏真卿做錯了,阿爺也許是事先就知道聖人秘令李延業見吐蕃人,故意設了個套給顏真卿跳,他還真就跳了。
現在,顏真卿已在聖人心裡留下了一個搬弄是非的印象,確是沒有問題。
“阿爺妙計,我讓苗晉卿擬個折子,陳希烈若敢不批,回頭聖人便要怪罪於陳希烈。”
“你總算是開竅了。”李林甫難得讚許地對兒子點了點頭,道:“你可知聖人為何倚仗為父十餘年?便是我這揣磨聖心的本事。”
“是。”李岫道:“陳希烈沒這本事,注定成不了事。”
“但楊國忠、張垍有。”李林甫語氣冷峻,思慮著,揮了揮手道:“先貶了顏真卿,殺雞儆猴,他們當中馬上就會有人心虛了。”
~~
哺時。
道政坊,豐味樓,各雅間裡有一眾士紳官員正在把酒言歡。
偶然間也有人提到些朝堂之事。
“哥奴舉薦隴右節度副使阿布思為京兆尹,諸兄可知為何?害怕有能之士出將入相取代他的相位,如今連三品重臣都用胡人了,我看不如整個朝堂全換成胡人,就沒人再能威脅到哥奴的地位了!”
“敦詩,你言語過激了,至少,阿布思任京兆尹比楊國忠好。”
“任京畿首府之主官,原由僅因他比楊國忠好?那何不讓你我來任職……”
而另一間廂房裡,有人則談得更深些。
“李延業的案子有了變化,據公文所訴,吐蕃人欲求和,李延業奉旨詢問,顏真卿為求名望,拿他當了墊腳石。”
“顏公不是那樣的人。”
“鄭延祚也到京城了,告到了大理寺,稱顏真卿是誣告他。”
“不論如何,公文上這般說,可見李延業、鄭延祚皆有底氣。”
“……”
種種雜談之中,諸如此類的議論國事的對話都會被偷聽的夥計暗中記下來,最後整理到達奚盈盈手上。
今日杜妗也在,薛白則是午後過來的。
幾人看著長安城這些輿情,各自搖了搖頭。
杜妗道:“哥奴開始反擊了,你老師的風評急轉直下啊。”
薛白還是維護顏真卿的,道:“人雲亦雲的評價沒有意義。”
“問題不在於他們是否人雲亦雲,而是這次聖人、宰相不站在你老師這邊,隻怕連你也改變不了聖人的心意了。”
“可有發現那些吐蕃人的異動?”薛白問道。
“一直派人盯著,他們近日來並未私下再見任何人。”
“南詔使者那邊呢?”
“並未發現雙方有所接洽。”
薛白與顏真卿都認為吐蕃派人到長安包藏禍心,這是直覺,但目前為止確實未曾找到證據,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麻煩了起來。
杜妗相信薛白的直覺,偏是查不出半點東西來,不由也是柳眉微蹙。
站在她身後的則是她從偃師縣帶出來的任木蘭,年紀雖小,如今卻已是他們的心腹。因今日談的不是什麼機密,也不拘著她聽。
“要我說,隻是派人盯著,可沒有用。”任木蘭道:“打探消息,還得是靠無賴、乞兒。”
“這是長安,不是偃師,哪有許多乞兒?”杜妗沉思道。
任木蘭自告奮勇,道:“讓我去打聽……”
薛白想了想,不再理會她們,站起身來。
“你去哪?”
“找人了解一下南詔的事。”
出了豐味樓,走過積雪初融的街巷,薛白也在想自己這次消息全麵滯後的原因。
因為事情不同了,以前無非是朝堂上爭權奪勢,涉及到的隻那幾個人,派夥計盯著,總能有蛛絲馬跡;這次卻是真正的軍國大事,牽扯到邊陲各國,若還在這市井裡由著幾個小丫頭去打聽,又能打聽到什麼?
除了在偃師蓄養的一批死士,薛白意識到自己在地方上還沒有任何勢力。
一個合格的當權者,該有門生故舊、耳目爪牙,遍布四海,偏他入仕才兩年,勢力還沒培養起來。
得去借勢。
~~
暮鼓聲才響完,光福坊中,薛白在一座宅門前叩了門環。
李泌聽到通傳,從床上爬起,披了一件大氅到客堂,隻見薛白正坐在那燒爐子,像是打算在他家長談。
“薛郎入夜來坊,為了顏公一事?”
“這麼早就睡了?”
“暮鼓聲響過了,本該不會有人來。”
“你是道士,不會算?”
“我是道士,又不是神仙。”李泌在火爐邊坐下,伸手烤著現成的火,道:“顏公做的沒錯,李延業私會外蕃,犯了國法,該彈劾。”
“但朝廷似乎不這麼想。”薛白道,“聖人覺得老師多事了。”
“無妨,外放兩年罷了。”李泌道,“若讓我出主意,顏公乾脆辭官歸去。”
“是嗎?”
“真的。”李泌揮了揮手,似揮去權力帶來的煩惱,“顏公做了該做的,其餘的勾心鬥角,大可跳脫出去,不予理會,是非對錯,往後世人自有評說。”
薛白沒這麼灑脫,乾脆直說道:“李延業召見吐蕃人,不是因為和談。而是吐蕃將有政變,九政務大臣中有人要殺尺帶珠丹。”
李泌眉毛一挑,訝道:“為此事?你怎知曉的?”
“哥舒翰與我說的。”
李泌起身,往門外看了一眼,回過身道:“這是軍國大事,你輕易告訴我?”
薛白坦誠道:“告訴你又如何,我懷疑這是障眼法,我懷疑吐蕃人實際上是為了南詔而來的。”
“你不會是為了幫你老師,開始做局吧?”
“這種軍國大事,我不與你開玩笑,但我不了解南詔,你可否幫我查?”
李泌反問道:“劍南節度副使鮮於仲通與楊國忠交情不淺,你何不去問他?”
薛白道:“信不過他,信你。”
李泌啞然笑了笑,搖手道:“但我若幫你,可有條件。”
“什麼條件?”
“不瞞你,不久前張駙馬與我相談過,打算出手幫你們師徒一把……你退了婚,娶和政郡主如何?”
“他自己過得不好,倒想害我,你也這般想?”
李泌道:“於東宮有利,便於社稷安穩有利,不是嗎?”
“走了。”薛白道,“我去找楊國忠。”
“你若要問南詔的事,年中,我在翰林院擬了一份旨意,給雲南太守張虔陀。”
李泌雖然也狡猾,但卻不會為了爭權奪勢而耽誤國家大事,因此,薛白才走兩步,他已開口說了起來。
薛白停下腳步,回身問道:“內容?”
“聖旨,我豈能告訴你?”
李泌笑了笑,把手指放在爐火上的水壺裡,蘸了些水,在地上寫起來。
薛白借著爐火的光亮看去,隻見他字跡飄逸,與顏楷相比是另一種味道。
“初,姚州進奏,閣羅鳳欲叛,聖人以此問張。”
兩列以水寫成的字須臾便滲在地磚裡,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