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劍行!
洪水鋪天蓋地而來,讓醉仙樓眾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早已無處可躲,隻能往高處找到可以立足之地,仙江郡傍水而建,倒也不缺水性好的人,但在這洪澇之下,也隻能勉強借助高樓自保罷了。
可隨著大雨不停,孑然而立的醉仙樓也漸漸勢如累卵。其中名聲在外的田甜姑娘,此時被樓中女子推搡不止,那本就占地不寬的高樓早已比肩接踵,哪裡還有這位性子溫和的田甜姑娘一席之地?
此時何府中王老腳步匆匆趕到中堂,附身向何啟明說道“啟稟大公子,南岸地勢較低之處被洪水肆虐,像是沒有止住的趨勢,反而愈演愈烈。”即便是說這種時不我待的要緊事情,這位從未顯山漏水的王老也隻是表情淡然。
正欲和負劍男子攀上交情的何啟明被這一消息打斷了繼續吃酒的興致,連忙跟眾人說道“大壩決堤,如今驟雨又至,諸位在府中稍作休息,我要趕赴江岸,看一看如今南岸如何了。”
一行人豈能坐得住?紛紛離開酒桌,出了府門。因為局勢緊急,何啟明破天荒沒有照舊讓小廝打傘閒庭信步而去。而是一馬當先,眾人緊隨其後。
走了五百步,一到江岸,便見到兩位眼熟的人。一位是白衣男子,昂首遠視,望著北岸眉眼緊鎖,兀自出神,此人正是那日一行人在仙江上遊見到的白衣男子。當時這男子孤身沿江看水勢,倒也沒有引起一行人太多注意。而不遠處,有一位被淤泥染得麵目全非的男子,小大夫仔細看了又看,才勉強認出他是昨晚去醉仙樓高聲說了一句“田甜姑娘,今晚不接客!”的男子,不過後來好像被打得不省人事,淒慘倒在雨中。
已經在高處看了許久的何啟竹見著自己大哥火急火燎趕來,作揖行禮道“大哥彆來無恙,啟竹慚愧,識人不善,任用了一些濫竽充數的石匠,還瞎了眼睛把水壩事宜讓其一人執掌。如今洪澇,比往年來得更加洶湧,本是長江一處支流的仙江,比之主流,水勢有過之無不及,大哥可有辦法?”
說話之時,何府中有一位下人連滾帶爬拿著油紙傘趕來,為何啟明撐傘避雨。
何啟明原本是對妾生子弟,沒有太多感情,何府上下幾百號人,香火鼎盛,自己父親的小妾如果聯袂而行,那都能重新在北岸修築另一個“醉仙樓”了,因此妾生子弟更是有數十人。隻有在父親死時,大家一齊服喪,他才一一將這些人分清認全。
不過這些人同輩兄弟中,唯有何啟竹最入何啟明的眼,隻因為曾經自己沒有掌家還是個大紈絝之時,出生低微的何啟竹也不會學其他寵妾子弟見風使舵,對自己假以辭色。
可事實上,出自偏房的何啟竹哪有叫板的資格,因為這樣不同人情,自不量力,那時候可是時常被他教唆家丁揍得灰頭土臉。何啟明後來掌家之時,看著眾多手足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心中頓覺無趣,還是那位自小便不與人爭的何啟竹讓他多生出幾分兄弟情。這也是為什麼他掌家之後,何啟竹欲要另立門戶,自己仍舊給了何啟竹一輩子衣食無憂的錢兩。
但如果這樣,就能抵消尊卑貴賤,那可未免太簡單了。何啟明對何啟竹擺了擺手,自知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即好,他看著如今難堪的石一水,沒有說話。
即便是何啟竹真知道自己對他的修壩事宜動了手腳,他也沒那本事在這上麵做文章。可是這江水遠比他預料的更要洶湧澎湃,不過仍沒有自亂陣腳,而是有恃無恐的說道“如今隻能我命人出船救民,才能讓南岸百姓有一線生機。”隨後對一直緊隨自己的王老命令道“讓我何家的漁民出船到北岸,然後橫跨鐵索,以船攔江。再命善水者將百姓救到船上。”
枯槁老人意味深長的看著兩兄弟,當聽到何啟明下的命令之後,有些麵露難色,說道“洪水滔天,即便船舟鐵索連環,可能會一損俱損,頃刻間蕩然無存。”
何啟明突然大袖一揮,肅聲說道“按我說的做!”
小大夫頓時覺得何啟明跟素平城那位大公子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彆,能夠這樣為百姓著想的貴門子弟,他頭一回見到。陸文平卻默默搖了搖頭,這種法子,顯得太過笨拙,徒有架勢罷了。如今誰也不知驟雨幾時停,十萬火急的情況,卻出了一手昏招。
何啟明望向滔滔江水,嘴上露出一絲揶揄,三百丈鐵索橫江,要將船舟相連豈是一蹴而成?若真是到了那一步,北岸八成已經是一片苦海,自然也就不用救了。但明麵上還是得做給百姓看一看,不然則顯得何家無作為。
遠處何啟竹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石一水則是愁容滿麵。而因為潮水翻湧,轟轟作響,他們聽不到江對岸,醉仙樓處正有一女子在素手撫琴。
時常遭受白眼的田甜如今並不好過,因為樓高之處被醉仙樓平日處世精明的女子悉數占完,而平時與她們有染的男子也念一份舊情,也在這形勢危急之時,幫襯幾分。
而如今看著江水翻湧,原本苦等的在此的田甜姑娘心如死灰,自知可能有些事情終不能如人願。於是屈居一處地勢較低的閣樓,彈起素琴。
石一水遠遠望去醉香樓搖搖欲墜的模樣,臉色慘白。而何啟竹則是淡然看著他,問道“這銀子,是否心安理得?”毫無半點剛才悲痛之情。
而後何啟竹對何啟明冷言道“大哥,原本你有機會守住何家基業,但如今你沒機會了。”看著何啟明一臉疑惑表情,何啟竹繼續說道“原本我造橋修壩,若是你不插手其中,想必何家會有一個好結果。剛才你居然到了這步田地,還不願真心實意救助百姓,其心可誅!”
遠處原本對何啟竹並不在意的何啟明有些納悶,不知道自己這位弟弟為何突然說出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來,輕笑一聲,問道“此話何意?而你又如何誅我?”
“何啟明,你如果看不出墨國手拿漕運是勢在必行之局勢的話,那麼未免有些太愚不可及了。我修築大壩與三百丈石拱橋,原本便是給你機會,算是報你掌家之時,對我的那份恩情。”何啟竹望向滔滔江水,忽而惋惜道“但這大壩你還要動手腳,便是告知墨國朝堂,你鐵定要獨掌仙江漕運。”
何啟明看著情緒複雜的何啟竹,頗為玩味一笑“我動手腳,朝中人豈會知?”
突然,南岸生起衝天潮水,將南岸的醉仙樓衝得隻剩斷壁殘垣。亦有善水男子可以勉強自救,但樓中的風月女子,被悉數衝入江流。有一女子,沉江之時,仍然死死抱著手中素琴,但嘴角卻滿懷笑意,這樣應當也算走出了醉仙樓吧。
石一水見到醉仙樓崩塌的景象,頓時癱坐在地。呢喃道“水壩塌了,醉仙樓倒了,田甜你得活著,我一定要讓你光明正大走出醉仙樓”
眼下情景讓眾人無不瞠目結舌。何啟竹看著冥頑不靈的大哥,寒聲道“你真以為你能平白無故在仙江郡找一個九重山的老人為你看家護院?”何啟竹說罷,王老不知何時,出現在何啟竹身旁,遙遙對何啟明作揖行禮。
墨國朝廷對墨國江湖不薄,贈劍江湖的人情,總有人會來還。而且與朝廷同氣連枝的江湖宗門不在少數,從中捏一個九重山的朽木老頭簡直輕而易舉。
何啟竹看著何啟明,已然沒有絲毫感情說道“墨國的每一寸土,都是那位坐在龍椅上男子的手中物,不是你我等人能左右的。你以為朝廷是怕我們一個尾大不掉的何家嗎?朝廷是怕給滿城百姓和仙江的那群與你背地裡沆瀣一氣的老臣留下口實!如今北岸將被這大浪滔天的洪水肆虐,而你因為對水壩動手腳,讓百姓深陷水火。百姓與在仙江郡的老臣得知真相後,你這兩樣倚仗會儘然失去,朝廷可以沒有掣肘對我們何家下手。若是你讓我把水壩修成,何家即便會垮,但也不會如今天一般一朝傾覆。”
修橋築壩本就是一個計謀,是朝中有人故意設下來,讓何啟竹建橋築壩,若是事成之後,何啟明沒有從中作梗,便讓何啟竹以建橋築壩的名頭舉孝廉入仕,到時候官運與商運何家一手攥在手中,隻不過這樣朝廷中人便可插手其中,循序漸進將仙江漕運易主。若是何啟明從中作梗,而後一遇洪澇,橋壩損毀而殃及百姓,便順勢利用民聲將仙江漕運全盤掌握。而王老便是從事靜觀其變被朝廷派來之人。
王老替何啟竹選人,死活就要石一水當石匠工中的執牛耳者。何啟竹初始不解,甚至覺得讓這位生意慘淡的石匠工全盤掌控,可能大壩隻會是徒有其表。但當與石一水把酒言歡,互訴誌向之時,才得知石一水這一輩子打小就有一個願望便是在上遊建一座水壩。因此不惜四處尋覓石料,觀看水勢。後來又多了一個願望,便是在南北兩岸修一道三百丈石橋,讓人可不問水勢便能隨意來往。那時候的何啟竹,對石一水刮目相看,推心置腹,當時便想著再為仙江郡立一道恢弘石橋。因此,即便一貧如洗,也願意把僅餘的三百兩銀子,分二百兩給石一水當工錢,不願虧待他分毫。如今何啟竹再看著眼前狼狽不堪的石一水,古井無波。
果然棋子便是棋子,王老選他,是有原因的。
何啟竹不知是想到了昔日竹下暢談時,石一水的築橋誌向,還是想給這位跟自己造了一月石橋和水壩的石匠工一次問心的機會。慢慢走到石一水麵前蹲下,指著仙江南岸,問道“如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修築石橋和水壩,願意否?”
早已悔不當初的石一水,看著仙江北岸浪花翻滾,猛力扇了自己幾巴掌,試圖將那份頹然一扇而空,隨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何啟竹,正聲道“我願以死效勞。”他不畏這滔天江水,即便是死又如何?有些事情,他錯了,得他來重新做。世人都說破鏡重圓,可誰見過破鏡重圓?若是此橋不建,此生如何自處?
小大夫看著江對岸的潮水對二當家說道“二當家你不是說可以一劍截江嗎?你如今為何不截江?”一直覺得二當家無所不能的小大夫看著江對岸百姓,情不自禁說道。
二當家不置可否,隻有王敬刀罵道“臭小子,你又在胡說八道些說麼!行俠仗義也要分個時候,你讓二當家一介肉身要擋勢如破竹的潮水,那無異於螳臂當車。”已經身為八重山的王敬刀自然知道,即便是二當家真有一劍截江的能力,但如果強行阻擋這滔滔江水,雖有一線希望,也無異於自毀根基。
小大夫見二當家沒有答話,似是有些火氣,竟然質問道“我師父說過,無論到哪,都不能忘了醫者的仁心仁德,遇到難者,不能袖手旁觀。難道學劍了,就可以忘了嗎?你常跟我說什麼自在出劍,難道遇事不出劍,就是自在嗎?”
滾滾仙江,忽而讓負劍男子想起多年前,在墨國京畿之地,有一處亭台樓閣相間的清靈池,傳聞是墨國文脈所在,池水日高三尺,夜落三尺,如此往複。池水不絕,則墨國文脈不絕!而自己常見父親與墨國一位國手對弈,兩者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每當對弈之時,池水定是微波粼粼,柳絮垂影,晴空萬裡。而有一次,自己父親與國手對弈,卻忽作大雨,亦如今日滂沱。當時出自書香門第的柳南風,才剛負劍在身,每每學會一招一劍,便要跑去和父親炫耀。而那次到亭十步之遙時,聽到一直寡言少語的國手對自己父親問道。
“一直以來,你我下棋之時,便是晴空萬裡,為何今日獨獨大雨滂沱,可問是壞事還是好事?”
“陰晴變化,反複無常,人間常情罷了。”
“雖然陰晴難測,但總能看出些苗頭征兆,出門為自己備一把傘總是好的。”
“為己撐傘,不如為國撐傘”
又想起自己練劍,可謂是持劍便是一步一重山,劍道縱橫,墨國同輩中人,無一人敢叫板。即便是清淨自然之道無可比肩的大酉洞天老祖宗自己亦能瀟灑論道,雲中劍莊的三萬柄青鋒,自己不是想要哪一把便要哪一把?何須他人贈?可謂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當時便有大宗門稱其不世之材,劍術已是登峰造極,而劍意更是一騎絕塵。即便如今一想起原本煊赫無兩府門除了自己遠遊在外而被滿門抄斬,而後又因父親曾有意無意給他的暗示,讓他心緒難平。以至於遠走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