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歐陽詢!
送我的專車在一日的傍晚終於進了長安城的城門。
我對於長安這座城市的情緒是複雜的。
作為最早的南派北漂小透明,我在這座風景沒有那麼秀麗、空氣沒有那麼清新的城市裡掙紮了數年。我壯年時期的美好時光都消耗在了太常寺那低矮陰暗的辦公室裡。
可那時候的我也會在夜裡漫步在長安滿是燈火的街道之上,看著與我擦肩而過的奇裝異服的北方的人,還有那千姿百態的花燈,琳琅滿目的貨郎,心中竟淡淡地留戀起這座城市的獨特樣貌來。
比起隋二世遷都洛陽之後那虛假的繁榮以及亂世之後的衰敗,當時在這長安城裡生活的安定與穩健之感算是在我經曆亂世之後向往的。
我伸著頭,一直望著馬車窗外的街景,目光應接不暇,似乎每一個景物都是熟悉卻又陌生的。
爾後,馬車在一座巨大的宅邸前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看起來在市中心,卻又不是政府辦公機構的樣子。牆麵刷得齊整,泛著黃白色。我走下馬車,昏暗中覺得這圍牆向兩邊延伸都看不到頭,再抬頭看著大門,竟有我爹那祖宅的高度與氣勢。隻是北方的建築更加敦實一些。
我疑惑地再低下頭,卻見門口已經走出一個仆人,手裡提著燈籠,燈籠的油紙之上,還寫著一個“歐”字。
一看便是我兄弟的手筆。
初唐的那個時候,楷書已經漸漸取代了隸書,無論是刻碑還是抄文,大到牌坊榜書,小到書信小體,基本上都是楷書。
楷,即是楷模的意思。什麼樣的字體,可以作為中華文字的楷模,那便是“楷書”。
我在太常寺每日看著我兄弟寫字,知道他的小習慣,比如他寫自己名字的這個“歐”字,右邊的一捺從來都是“反捺”,寫成一個長點的樣式,尾尖指向下方,整體卻稍短,顯得右邊這個“欠”像個奔跑的小人抬起了右腳,正要往下踩去的樣子。
我望著這個燈籠愣愣出神,這仆人卻打斷了我的思緒。
“您是……江老爺吧?”他怯生生的問道。
我點了點頭。
“我家老爺在屋中,我領你去。”他說著,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我跟在他的後麵。我便跟著他跨入了門內。
即使在晚上看不清楚這宅內院落的樣貌,也能看出這是一個很大的宅邸,我跟著仆人繞過前院,又走了一會兒,才被引到一處房內,裡麵燈火通明。
那仆人輕敲屋門,向內裡通傳了一聲“江老爺到了”,便退了出來,又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示意我進去。
我提步跨入,發現這是一間寬敞的書房,我兄弟穿著深紅色的圓領袍衫,戴著黑色襆頭,背著手站在書案之後,胡須、發髻似乎都修整過,看上去還真是精神了不少。
我知道他發達了,沒想到他能這麼發達。
他看見我,嘴角微微上揚,問道“來時路上還順利嗎?”
我一下子放鬆下來,找了個凳子就癱了下去,小聲道“哎,順利是順利的,剛看你家這麼大的宅子,沒敢認。”
我四處望著,這屋裡雖然沒有什麼擺設,可是的確是寬敞得很,作為小北漂的我很清楚,在長安能有這樣級彆的宅子可不容易。
我見他沒說話,便又道“我在路上聽說你被封了‘給事中’一職,現在又見你住著市中心這麼大的宅子,這……都是淵哥給的?”
“得說‘聖上’。”他正言道。
我吐了一下舌頭,這幾年都打仗打亂了,哪兒哪兒都是皇帝,一下子也讓這個詞的神聖感下降,讓我口無遮攔了起來,我忙改口道“是是是,聖上賞賜的!”
“聖上念及舊情,賜官賜宅,我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苦笑道“本無意於此!”
我忙勸了幾句類似德行配位啊、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屁話,心想,我還等著你飛黃騰達拉小弟一把呢,現在就“無意於此”怎麼行。
一開始見到這樣的他,我還有一種不真實感,仿佛有一種隔閡,不知該如何說話,但是之後我就漸漸習慣了,他坐在我對麵,我們又恢複了以往聊天時的樣貌。
淵哥,哦不,應該改叫聖上了,見到歐陽詢重回長安,的確非常高興,馬上就授予了他“給事中”的職位。這是一個門下省的官員,直接參與皇帝的政令頒布,並且對於這政令還有封駁諫諍的權力。用現在的話說,這相當於在監察機關檢查推行的政令是否合適,如果覺得不合適,便可以暫停、駁回、建議修改。
皇帝讓他做這個官,可見對他的信任程度,這是真的想拉攏培養他當自己人。但是我當時就覺得我這兄弟好像沒有做過類似的官職,心中隱隱有覺得不合適,不過轉念一想他也算是博古通今,好歹活這麼大經曆了幾個朝代,沒“乾”過政治還沒被政治“乾”過嗎?對政令發表發表意見,也應該可以勝任吧。
與此同時,這皇帝還賜給他一座豪宅,宅子裡還給他配好了仆人與小妾。便是我們現在的所在地。這是在長安敦化坊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在二環裡給了他一座500平米的公寓,裡麵自帶管家保潔。這在當時絕對是相當顯赫了。
說著說著,我看到書案上放著幾張小劄,似乎還寫了字,便湊過去看了看。
隻見一張帖上已經寫滿了字,乍一看筆畫勁挺,力道十足,比他平時寫行書的字體好像要粗一些,而且好像結字比較灑脫,並不像他平時寫的那樣中宮收得那樣緊。
再細看,發現比較有意思的是字似乎都是往左側傾倒,卻又有一筆偏向右側“救回”整體的重心,形成一種“不正之正”,看著彆有一番情趣。
自然,這筆畫還是有他標誌性的“方筆斜切”,顯得銳利且風神嚴峻。雖然是行書墨跡,可是有些字依然寫得很楷,這是他幾十年來寫楷書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再看寫的內容,掃了一眼就看見“天下紛紜,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幾行字。說的是在天下混亂之時萌生退意隱居山林的事。
讓我很驚訝的是,我當時看到的這張帖居然流傳了下來,雖然現存的是唐人雙鉤填墨的版本,原帖早已無跡可尋。它現在的名字叫做《張翰帖》或者《季鷹帖》。看官們也可以去找來看一看這個風貌。
字如其人,尤其對於歐陽詢來說,寫字已經是他固定的情感表達方式了。我卻不知他出於何種原因,在這一夜之間變得顯赫無比之後,心情並沒有跟著扶搖直上、豪情萬丈,而是微微萌生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