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歐陽詢!
我回到長安之後,一開始都是暫住我兄弟家裡,他也夠義氣,直接將我舉薦給了淵哥。
那是我第一次見淵哥,隻抬頭瞟了一眼,便低著頭看地了,而且在大殿之上遠遠地也看不清楚,所以第一印象隻覺得是一個身形強壯,麵色微微有點發黑的中年人。
一通君臣之禮之後,我兄弟向那淵哥介紹了我,大致就是說我一輩子在太常寺任職,相關工作都很熟悉。
淵哥聽完之後,忽然問道“卿甚少舉薦人來,此人為何得卿青眼有加啊?”
我兄弟沉默了一下,拱手道“信本幼年孤身,得江氏照顧有加,方能學文習字,今日才有微微建樹,時逢亂世,江氏子孫幾經離散,唯這位與信本共患難,如今亦是年過花甲,便想為他在長安求得一隅養老之所罷了。”
我聽著還挺感動,不過心中也有小小的遺憾,我小時候與他關係很近,因此一直是把他當家裡人看的,成年之後我們江氏的確是各奔東西,我卻隨他一直在隋朝為官,平日裡兩家互相照應也如同親戚一般。可是他剛與淵哥這番話,卻是依然將他自己從我們家摘出來,似乎並不認可我是他兄弟。
“如此,便還去太常寺吧,資曆也夠了,太常寺少卿也當得。”淵哥說道。
我忙伏地跪謝。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又回到年輕時候的辦公室,然後從工位調到一間小的獨立辦公區裡,往來的小年輕即使覺得你是個草包,也會尊你是個領導,這不就是大多數公務員的職業生涯的終點嗎?
我心滿意足地與他一起走出朝堂,忽然又有宮裡內侍追出來說聖上有事找,讓我那兄弟又回去了,我便在大殿外背著手等他,等了挺久的,心想這還真是紅人兒了,沒事兒就與國家元首單聊這麼久。
我兄弟再出來時,麵色有些嚴肅,我問他什麼事,他苦笑一下告訴我“一堆事情”,唯一還有一點意思的工作是,淵哥讓他牽頭想想“鑄錢”之事。
我一聽,覺得格局還真是不一樣,當時唐朝的版圖還在從各草頭王手上搶奪中,天下其實還亂著呢,但是這淵哥已經在思考穩定物價民生之事宜了,而且隻有穩定下來的正統朝廷才會鑄幣,這淵哥還真有這一統天下的氣派。
以往隋朝時用的錢幣是“五銖錢”,就是圓幣方口上印著“五銖”兩個字的篆書。隋末天下亂了以後,這個鑄造錢的也是有點亂了,質量很次,後來就幾乎不能流通了。我們逃難的時候也多準備銀元、金子這種硬通貨,再不拿這種錢幣。
我與我兄弟都覺得這個工作還真是挺有意思的,又有幾個人有機會給一個國家設計流通的錢幣呢?
淵哥提的要求就是,“與以往不同,體現我大唐氣象。”
看,甲方的要求就是這麼俏皮與天真。
我倆回家就討論這個錢幣如何“與以往不同”。他查閱典籍,找出了之前的刀幣、三孔布等古幣的樣式,又研究了從秦朝以來的圓孔圜錢與方孔圜錢,這種研究的氣氛與我們年輕時在太常寺裡簡直如出一轍。兩個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加班的日日夜夜。
後來我們達成共識,錢的形狀,方孔圓形是不能變的,因為這是目前最方便攜帶的錢幣。可以單獨攜帶不易磨損,也可以通過中心的方孔將錢串起來攜帶。從秦朝開始便有了這樣的形製。幾百年來人都拿慣了的,而且鑄造也是比較方便省力的。
那麼我們就隻能在錢幣上的文字做文章了。以往的錢幣一般是在錢幣的左右兩邊寫上兩個字,比如我們隋朝的“五銖”錢,之前的朝代還有寫“四銖”、“六銖的,這屬於“價值黨”,還有一種是寫年號帝號的,比如“永光”、“景和”這種“名號黨”,基本上就是分這個陣營吧。
因為要做到甲方“符合大唐氣象”的要求,那麼“價值黨”就要讓位,寫的字得是與這盛世有關的。
所以要寫點什麼呢。
我第一反應就想到寫“武德”年號,然後加上五銖,這樣不就都價值名號都占了,可是我那兄弟卻連連搖頭,說我這與往日全無不同,如何體現“新氣象”。
我與他狡辯說以往正經一統天下的朝廷都是兩個字,現在是四個字,這不就是“創新”嗎?
他就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從兩個字變成四個字了,因為這個錢幣是圓形的,會造成閱讀的問題,拿到的人可能會不知道應該順時針讀還是逆時針讀。
我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自己都試試就知道怎麼讀能讀通了,你管的也忒寬了。
我倆爭論了一晚上也沒有結果,我也知道自己才華不夠,可能想不出什麼高級的、劃時代的詞彙,心想反正這又不是我的工作指標,便回屋睡覺了。
後來這幾天,我這兄弟又發揮了他愛鑽研的特長,其實也就是現在說的“工匠精神”。把自己關在書房研究中幾日不出。但是這也是他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太鑽,廢寢忘食這個詞絕對貼切。
於是當時他那個新娶的小妾徐氏就跟我叨叨快七十的人了要真一口氣沒上來死在裡麵可怎麼辦,她不敢勸,讓我勸。不過這徐氏還是個挺有趣的女人,以後有時間說她。
我便推門進屋,發現他人坐在那裡,已經麵朝下趴在桌上了,又給我嚇一大跳,我們那時候能活六十多歲的可不多,這年紀基本就是在死亡線上晃悠了,我忙跑過去看看他是不是出事兒了,不過好在很快就聽到他均勻的鼾聲。
我忙讓那小妾找仆人把他抬回房裡休息。這時,我發現他書案上放著一張正方形的宣紙,上麵畫著一個方孔圓形錢幣的樣子,四邊分彆寫著“開”、“通”、“元”、“寶”幾個字。
我湊過去看,發現這幾個字寫得清雋秀麗,筆劃像是隸書,但是整體這個字是上下兩個是正方形的,左右兩個稍微有點長方形,拉長的感覺。不是很隸,但是你要說它是楷書吧,卻又不儘然。似乎是一種精心設計過,專門配合這圓形的錢幣的字體。
說實話,我當時才疏學淺沒覺得這幾個字有多麼深刻,隻是知道我兄弟寫出了他覺得滿意的字,所以安心睡去了。
第二日,我兄弟便去向淵哥這個甲方提交設計方案,排的日程是晚上,我沒事兒便端著盤子托著這個紙一起進宮彙報。
我那兄弟才高八鬥說話文縐縐的我怕你們聽不懂,在這裡大致翻譯一下他彙報給淵哥的內容。
首先,這幾個字應該跳著念,念完上下念右左,“開元通寶”。
“開元”一詞古已有之,你們也懂的“開創新紀元”嘛,這的確特彆貼合淵哥的想象中的自己國度的地位,他連連點頭。
“通寶”一詞卻是我這兄弟自己創造的,錢幣是流通貨,所以是“通”,錢幣是一種有價值的東西,所以是“寶”,“流通的錢幣”,就是“通寶”嘍。聽起來也是順口又吉利。前朝沒有過的詞,我們創出來,這就叫“創新”。
淵哥繼續點頭。
其次,如果你拿到這個錢幣你不知道怎麼念,你念成“開通元寶”或者“開寶元通”,其實意義也通,還有那麼一點道教的意味在。因為在道教中會經常用到這四個單字,“開”表示“開悟”,元就是“洪元”,這是道教文化中創世紀的第一世紀,“通”便是“得道”,“寶”也可以說是“獲得真知”。因此,合在一起就是“在洪元中開悟得道獲得真知”。
李唐王朝就是信奉道教的王朝,而且這樣也成功解決了閱讀順序的問題,等於你怎麼讀都ok,寓意還甚好,比那“開元通寶”還拔高了一層。
淵哥聽他說到這裡熱烈鼓掌,狂點讚。
我聽到這裡也是覺得我這兄弟的確是下了狠功夫研究,才能出這樣的無懈可擊的優秀成果,看來這做事鑽研深了就是不一樣。
後來我還問了我兄弟,為什麼這個字體不用他擅長的楷書,他說自己寫的楷書的筆畫有粗細變化,他專門去鑄錢處考察過,如果太細不是很好鑄就,出來效果也不好,這個字體是他反複研究比對設計出來的,比較適合流通,用上個幾十年字跡形狀也不會改變。
唐代的這個“開元通寶”幣,的確對後世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我兄弟創造的這“通寶”二字,後來幾乎成為了官方鑄造錢幣的標準名稱。隻是他這項“創造”後世鮮有人知道罷了。
淵哥點讚完他的這項工作,便問他其他幾件事情做得如何了,我聽來大致都是與彆人商討、斡旋政令之事,還牽扯多方利益,聽著都難搞得很。
我兄弟這幾天一頭紮在這個錢幣的事情之上,其他事情根本想都沒有想,隻得如實彙報,說回去再想想。淵哥麵露不快的神色,卻也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