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歐陽詢!
用現在的話說,其實在“給事中”這個崗位上,淵哥就發現我這個兄弟是個典型的“專業序列乾部”。專業能力一騎絕塵,還特彆願意深鑽,但是你要讓他與人溝通,無論是向上與領導溝通還是向下帶團隊,那都是要他命,更不要說跨部門溝通了,那是要他老命。
對這種人來說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你很難給他安排直屬領導,因為這種人看人隻看專業能力,可是世上又沒有幾個人能超過他的專業能力,也就很少有人能讓他服氣的,所以直屬領導一般就很難管這種人。
你們現在不要覺得史書上淵哥的存在感小,就覺得淵哥平庸,其實淵哥頗具領導力,在選人用人方麵也看得很準。
當時我兄弟在短暫的“給事中”的崗位上,兩件事做得非常棒。
一件就是我之前說過的鑄“開元通寶”錢,這個錢很快就鑄造出來了,在他的嚴密監督下,鑄造的質量非常好,比以往朝代的錢幣都要好,絕對代表了大唐的盛世景象。
而這個錢幣還有一個小傳說,因為這個錢幣的背麵是空白沒有印文字的,卻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狀,後世傳說是當時歐陽詢呈錢幣的蠟樣給皇帝的時候,文德皇後不小心碰到了留下的指甲印,他不敢改,就留在那邊直接鑄錢了。
我證明,這個傳說完全是子虛烏有。皇後的手沒那麼欠,我兄弟的性子也沒這麼麵。其實那個月牙是他設計的一個標誌,有簡單的注明鑄幣的批次和防偽的小作用。
哦,對了,當時因為李世民功勳大,這淵哥還專門批準李世民自己造三爐錢,就是我不給你獎金了,我給你印鈔機,你自己印的意思。我兄弟當時也反對,淵哥也沒聽。
另外做的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淵哥讓我兄弟“兼修陳史”,就是修那個把他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政權的曆史。一般來說,在這個朝廷受挫的人在編寫曆史的時候多少會加上一點個人的感情色彩,即使你本意並非想歪曲曆史。
但是我這兄弟做得極其認真,冷靜,客觀。撰史必引經據典,皆有出處,記錄有差彆的必定認真比對分析更加合理的史實,撰寫的時候還要把自己的參考的材料都附上,標注上“我根據這些分析這個事情是這個樣兒的,材料都在這,你們自己看”。
陳宣帝殺他全家,他也沒多說人家不好,我爹救他小命他也沒說我爹多好。
這就讓淵哥看出來他是個編史書的好材料,也是之後把他調去了“修文館”做學士的契機。
“修文館”是門下省當時成立了一個新部門,那個時候朝廷之中缺人才,一般博學擅書文的要在朝廷裡乾點政治,然後兼職修點史書寫點文章,我兄弟之前便是如此,“兼修陳史”,就是“兼職修陳史”。
可是這次,淵哥算是對我這兄弟了解透了,直接掛“修文館學士”,你去那專職牽頭乾這事兒吧,其他事兒都不與你相乾了。等於這狀態就是他目前在修文館做了“項目經理”,要編寫個書,他負責這個書總綱、任務分塊、項目推進工作,其他在朝廷裡“兼職”的人就接他這個分配的活兒各自去寫就完了。
直到讓他乾這事兒,我這兄弟的情緒才好了不少,也不提辭官了,就安安穩穩地紮在“修文館”裡不出來了。
這個時候,唐朝已經平定了北方大部分地區,淵哥就想著我新錢幣都發了,民生問題關注完了,我就要“大興文治”了,所以修文館內活兒不斷。
一方麵是修史,另外一方麵官方花錢收購遺落在民間的書,來豐富修文館的藏書,然後館內再把曆代的文學作品修編成一本可查詢的百科全書。
我兄弟就在這武德五年的時候,應詔主持修編這套百科全書,叫做《藝文類聚》。當時他牽頭當總編,下麵的兼職成員可都不簡單。
比如這裡頭就有我們太常寺當時我的上司令狐德棻,名字不重要,我也不會讀,你們就當他叫令狐衝好了。反正就是個老學究,後來還一直編書。
然後這裡頭還有陳叔達,就是殺我兄弟全家的陳宣帝的一個兒子,他倆還相處得挺好,互相切磋了一下文才之後,簡直一笑泯恩仇,不過後來又翻臉了,這個以後再說。
還有裴矩、趙弘智、袁朗,這些人就不介紹了,和我兄弟人生沒啥交集,都是能文擅史的人唄。
不過我要說,其實這個裡麵還有我,好歹我也是個太常寺少卿,不過我這小撲街就很悲催地在史書裡麵歸到了“等人”裡麵,當然的確我的貢獻也不大。
我們知道要編這麼個玩意兒的時候,就等著牽頭人發項目進度表發工作分塊圖了,結果等了三個月也沒等來,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我去找他才發現他在大量閱讀前朝的類似的工具書,什麼晉摯虞的《文章流彆》啦,南朝梁蕭統的《昭明文選》呀,曹丕敕修的《皇覽》和南朝梁徐勉領銜編修的《華林遍略》,總之都是這種大部頭的書吧,跟字典似的,我打開來看兩眼頭就暈了,他就窩在修文館的小屋子裡生生看了三個月。
行唄,賢者光環閃瞎我狗眼唄。我見他這麼認真地看書便要轉身走,誰知這時他卻把我叫住了。
“你說,你在什麼情況下會看這種官方修的類書?”他問我。
我特彆想回答我在什麼時候都不會翻這種書,但是好歹為了我官方的形象,我昧著心做仔細思考狀,然後回答他“自然是自己要撰文之時,想要引經據典,便會翻閱這文藝總集。”
“所以你想要看的是古文中前人的修辭、遣詞造句的方法?”他繼續問道。
我心想難道不是照著古人寫的抄一段麼,但是我回答他“對,看看古人如何描述這類似的事物吧,獲得點寫作靈感,也能引用一些。”
“如此,便是要把類目分得更加清晰,才方便查找……”他似乎在自言自語,爾後又抬起頭來問道“可若隻是詩詞文賦,為撰書查找所用,又如何能應聖上‘大興文學、教化百姓’之用呢?”
我就順著他說道“百姓嘛,你跟他們直接講道理,不如說個故事什麼的好接受吧。”
“那便是要加入前朝的‘史’、‘事’之文嗎,這樣無事翻閱的時候,也可以看一看文章,起到教化之用?”他又在自言自語。
我看他又有點魔怔的樣子,便找了個借口趕緊溜了。
這部《藝文類聚》現在還可以看到全篇,是三本比磚頭還厚的書。
我這兄弟在書成之後專門寫了一個序,闡述了他編纂這本書的想法,也算是他作為一個文人留給後世的一個遺產吧,不過寫得可無趣了。
因為戰亂,在古代很多書籍若不加以摘抄、整理,很快就會散失,正是有《藝文類聚》這樣的官方類書的存在,你們現在才能夠看到不少古代人的文章與想法。而這之後的朝代也很多以這本書為藍本、或者參考,繼續編攢自己的史書和類書。
我認為這是我兄弟繼鑄幣之後另外一個傳世的非書法成就,當然,這也鮮有人知,畢竟現在大家都愛看小說,誰沒事兒翻那大部頭的工具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