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在黃錦的引領下,內閣輔夏言帶著分管兵部、工部的閣員李春芳及兵部尚書丁大夔進了東暖閣,一齊跪下,奏曰“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在禦案前擦拭著一柄寶劍的朱厚熜說“平身吧。來人,給兩位閣老和丁部堂看坐。”說著,將手中的劍挽了個花,說“朕今日得了一柄寶劍,特請三位大人過來與朕一起賞玩。”
夏言和李春芳對視一眼,心裡都是同樣的想法急如星火地將我們召進宮來,還以為有要事商議,卻不曾想隻是為了賞玩寶劍,皇上你沒毛病吧?
內閣掌中樞之職,上承聖意,下領百官,皇上或許隻是一句話的詔命全靠他們製定成具體的實施方略並督導各級官府予以落實,可以說內閣就象是一個媳婦,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兒女要嗬護,一點細微之處考慮不周,就有可能引起皇上不滿或是官民怨恨,那內閣就成了風箱裡的老鼠——裡外不是人了。
尤其是嘉靖新政初開,朱厚熜一下子布置了那麼多的任務,件件都是棘手之事,但聖意已決,內閣再苦再難也不敢推辭,隻能悉心謀劃,參詳周全,總得要讓六部各大衙門與兩京一十三省各級官府的差事能做得下去,更要讓全國官吏百姓心甘情願地接受,內閣幾位閣員天天跟六部有司開會,逐字逐句推敲斟酌實施方略,忙得腳不沾地,誰有哪閒功夫和閒情雅致來陪皇上來賞玩寶劍啊!
兩人隨口敷衍道“好劍,好劍……”
丁大夔沒有兩位閣老那麼大的思想壓力,湊趣說“一劍光寒十四州,真是一柄好劍。臣恭喜皇上!”
“唉!可惜這柄劍是朕在當鋪裡贖回來的,”朱厚熜說“丁部堂,你知道這柄劍為何會到了當鋪麼?”
丁大夔心裡暗叫一聲不好,自己多嘴要拍皇上馬屁,八成卻觸了黴頭,隻得戰戰兢兢地說“臣……臣愚鈍……不知其原由……請皇上恕罪。”
朱厚熜嘲諷道“雖不知原由,卻能猜到朕正為這柄寶劍生你兵部的氣,你也不是那麼愚鈍嘛!不過你也不必言過其實,便是乾將莫邪也不過一柄劍而已,隻是這持劍的主人於我大明卻遠勝過十四州。你掌兵部,該當曉得‘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之理吧?隻可惜一個可擋千軍之良將,卻被你兵部棄如蔽履,忍痛割愛割愛賤賣了祖傳寶劍想請你兵部司官賞臉吃頓飯,竟也沒人給個麵子!”
丁大夔一聽就明白了,皇上一定是對某位被兵部棄而不用的武將生了濃厚的興趣,心裡不禁暗叫一聲苦。
兵部掌管全事,其下按一十三省設司,主管各省軍務,這是朝廷定製;另外為了統籌全局,還設有武選、武庫、車駕與職方四司,四司中負責武官詮選任用的武選司職權最重,但同樣品秩的武職也有個輕重肥瘦之分,要缺肥缺許了張三便得罪了李四,因此曆來就有“武選武選,多恩多怨”的說法。當兵部尚書的人最怕的就是出現這種情況,不但武選司那些不長眼的司官吏員要倒黴,連累部堂長官也要吃掛落。丁大夔頭上頓時冒出了冷汗,趕緊跪在地上,說“臣律下不嚴,累及明珠蒙塵,良將受辱,臣有失察誤國之罪……”
朱厚熜沒有再跟他繼續糾纏,轉移了話題說“朕今日找你們幾位來,是想議一議我朝軍製。按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間定下的衛所軍製,全國共分三百九十四個衛,六十五個守禦千戶所,一衛軍卒五千六百人,守禦千戶所軍卒一千一百二十人,全國兵馬應有二百三十萬,除了八十九萬九邊軍戍守九邊重鎮和十萬禦林軍拱衛兩京外,衛所軍卒也該在一百三十萬。李閣老,你管著兵部,又主持此次點驗兵馬,你與朕說說,時下衛所守備軍卒共計多少?”
李春芳欠身,說“回皇上,江南諸省點驗結果還未報來……”
“兵者,詭道也!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朱厚熜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點驗結果還未報來你就不清楚麼?平日你內閣與兵部就不曾掌握各衛所兵馬之數麼?”
跟丁大夔一樣,李春芳的頭上也冒出了一層冷汗,趕緊離座跪在了地上“臣職有失……”
朱厚熜又一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隻是失職麼?時下國朝軍備廢弛,內閣與兵部難辭其咎!”
皇上直接點到了內閣,作為輔的夏言也無法安然坐著了,他扶著矮凳顫巍巍地跪了下來,說“臣等有負聖托,其罪已不可以昏聵名之,請皇上責罰……”
其實,夏言、李春芳和丁大夔分彆作為內閣輔、分管兵部的閣員和主管全務的兵部尚書,他們又怎能不知道衛所軍的實情,隻不過這情況實在太惡劣,不敢說給皇上聽而已。
見自己的下馬威奏效,朱厚熜又拿出了一副寬厚仁君的口氣“都起來吧。朕非昏聵之君,也曉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軍備廢弛如斯,主要罪過還在朕的身上。夏閣老是揆,當著朝廷的家,李閣老還兼管著工部,都是諸事纏身,一時照應不到軍務也情有可原。丁部堂,你掌全務,謀劃軍機,其任何其之重,擢升罷黜一個千戶之事也怪不到你頭上。”
前一刻還是雷霆萬鈞,下一刻卻又是和風細雨,跟著三位大臣一起進來的呂芳對主子這種恩威並施的馭臣之術也不禁暗自欽佩。
待三位大臣坐回原位,擦去頭上冷汗之後,朱厚熜才說“朕也曉得,自太祖高皇帝定下國朝衛所軍製之初,因士兵逃亡和換籍之事層出不窮,全國衛所兵員就從未滿額。再者,朕禦極二十二年來,除九邊與沿海諸省之外,其他各省府都承平無事,衛所實際兵員自然不足規定編製。可朕卻沒有想到景況竟糜爛至斯,讓朕覽之不勝駭然之至!”說著說著,他又生氣了,重重一掌拍在了禦案上“從正三品的總兵到從六品的守禦千戶,各級軍官將佐隻知道驅使麾下軍卒充作仆役,還要吃空額、喝兵血,卻不曉得練兵演武,整軍備戰;各地衛所軍卒兵不象兵,民不象民,莫說上陣殺敵,便是緝捕盜賊也不堪其用。朝廷每年耗費數以千萬計之糧餉,養著數百萬軍隊,卻不能保境安民,以至北邊不靖,東南倭患日甚一日,累及北地及沿海諸省數以百萬計之百姓深受其害,流離失所甚或身死國難,這樣的軍隊要之何用!”
現實情況也不由得他不生氣——從已點驗完畢的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等省來看,沿海備倭衛所尚能保證有三分之二的兵員,其他衛所兵員均不足半額,甚或個彆衛所,實有之兵僅及規定編製十分之一,這還是衛所長官為應付點驗,將全部軍戶家中男丁儘數征集之後的統計數字,北直隸某衛指揮就是因為實在拚湊不起來軍隊,害怕常年吃空額的事情暴露而畏罪自殺。兵額不足還在其次,士兵訓練更是嚴重不足。明軍實行軍屯製,規定邊地守軍十分之三守城,七分屯田;內地軍隊十分之二守城,八分屯田,也就是說能進行經常性軍事訓練的兵力隻有20—30,可即便是這為數不多的兵員,也經常被衛所指揮、守備千戶等各級軍官當成廉價勞動力用於營造、運輸或留在家中充當仆役,一年能用於軍事訓練的時間屈指可數,戰鬥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隻能怪自己倒黴,攤上這樣的一支軍隊,彆說是象其他穿越大大一樣先滅日本,再統一亞洲,最後稱霸地球,就是保障國家安全都力所不能及,難怪明朝擁有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常備軍,卻隻能龜縮在綿延萬裡的長城內,不但被北方遊牧民族欺負,還被那些在內戰中戰敗淪為海盜的倭寇攪得惶惶不可終日!
真是知道的越多越沮喪,他現自己當初對明軍現狀最保守的估計還是太理想主義,現實情況的糟糕程度簡直讓他瞠目結舌,連抽身而去從此退隱山林不問世事的想法都不止一次地悄然自他的心底升騰而起。
可是,他是皇上,是這個泱泱大國的最高統治者,不可能瀟灑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因此,在生了一陣悶氣之後,朱厚熜對再次戰戰兢兢跪下的幾位大臣和呂芳說“朕決意撤裁整合缺編在半數以上的衛所,抽調各撤裁衛所精壯部卒在京師編練新軍,不知你們幾位意下如何?”
幾個人都愣住了,皇上當初下令點驗全國衛所兵馬,任誰都能看出來皇上對軍隊現狀十分不滿,肯定要厲行改革,隻是誰也沒有想到皇上的動作這麼大,一刀就砍在了明軍的建軍根基——衛所軍製上。
沉默了好一陣子,夏言昂起頭說“皇上,臣有話說。”
“哦,夏閣老若要說話,還請坐下。大家也都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著,朕說過,禦前議事之時下跪可是要被朕罰俸的。”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