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朱家龍子鳳孫歸禮部和宗人府共管,嚴嵩曾掌禮部,自然知道呂芳所說的這個“寶王爺”亦即榮王爺名諱朱厚溜,是憲宗先帝爺第十三子榮莊王朱佑樞的嗣子,受封之國於湖廣常德府。至於他為何被人多以“寶王爺”相稱,一來因此人小字“阿寶”;二來據說此人貪鄙成性,好集寶物而得名。他身為郡王,朝廷每年依例給糧三萬石,鈔兩萬貫,錦四十匹,綢三百匹,紗羅各百匹,絹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棉兩千兩,鹽二百引,茶千斤,還有曆代皇上所賜的近萬頃子粒田,每年收項多不勝數,什麼樣的珍饈美酒什麼樣的美姬豔姝享用不到?可他卻還不知足,一貫橫行鄉裡,魚肉百姓,用儘各種手段大肆兼並鄉民土地,比如他勾結豪商強迫良民借下高利貸,致使許多百姓破產,不得已之下隻得將土地賣於他。更有甚者,他見如今開絲綢作坊能賺大錢,遂強令名下佃戶俱都種桑養蠶繅絲,而在他家開設的絲綢作坊裡勞作的匠人,卻是被他以種種理由抓來強迫以工抵債的男丁壯婦,以此牟取暴利。州縣衙門若稍加製止,便被他百般嗬斥打罵,常德府從知府到縣令,稍有良知的官員都曾挨過他的馬鞭和耳光,報到湖廣巡撫衙門,巡撫也拿這個天潢貴胄沒有辦法,隻能好言撫慰那些官員,將他那不法之事強壓下去。久而久之,這個“寶王爺”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其實為禍百姓的又何止一個“寶王爺”!大明開國一百七十年,親王、郡王、鎮國中尉及未受封的皇室宗親遍布天下,僅以當今皇上的龍興之地安6府所在的湖廣一省而論,除了就藩衡州府,薨於正德二年,因無子而除封的雍王之外,尚有就藩襄陽府的襄王、就藩荊州府的遼王、就藩德安府的歧王,以及眼前這位就藩常德府的榮王。湖廣本為天下富庶之地,素有“湖廣熟,天下足”之稱,可有幾個人知道,夏秋兩賦解送京師之後,湖廣通省留存的糧米不足一百二十萬石,可供給皇室宗親和各級官府衙門的祿米就要二百五十萬石,以兩年存留之糧尚不夠皇室宗親和府衙一年之用,還得朝廷另行貼補。推而論之,兩京一十三省那一萬九千多位皇室宗親,一年又要耗費多少國帑民財!大明擁四海之富,卻年年虧空,非是無財,而是財富既不在國,也不在民,都被這些龍子鳳孫、貴戚勳顯鯨吞淨儘了!僅此一點說來,皇上推行子粒田征稅、官紳一體納糧等整飭財政的新法也算是洞察時弊的救難之策了……
可這救難之策注定是得不到被觸犯了既得利益的皇室宗親、貴戚勳顯以及官員士子的讚同的,這位生性貪婪的“寶王爺”千裡迢迢趕到京師,冒著生命危險進入被韃靼虜賊圍困的京城覲見皇上,大概就是為了子粒田征稅一事來找皇上訴苦來了吧……
說起來,若無仇鸞謀反起兵靖難,沒有韃靼擄賊寇犯國門,沒有薛林義、陳以勤悍然動政變,皇上或許也會動搖,這倒是一個扳倒夏言的好機會。可是,死了這麼多人,朝局也紛亂如斯,皇上若是稍有退讓,恐怕就得下罪己詔才能收場,可當今的皇上是這樣的孱弱之主嗎?當年正德先帝大行,內閣輔楊廷和率朝臣推舉時為外藩的皇上入繼大統,為了生父興獻王稱帝一事,皇上跟朝臣一鬨就是二十年,罷免了多少位內閣學士、六部九卿,又廷杖刺配了多少位官員?指望這樣的皇上隱忍退讓,隻怕絕無可能……
因此,若這位“寶王爺”就此難,皇上若征詢自己的意見,大概也隻有替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說幾句好話了……
這樣也好,方才回話多少有攻訐夏言的意思,皇上不會沒有察覺,隻要在新政之事上態度堅決,便不會觸怒皇上,日後總能找到對夏言下手的機會……
嚴嵩正在緊張地盤算著,那個自稱“阿寶”,被呂芳稱為“榮王爺”的人咧著嘴對呂芳笑了“恩啦。老呂你真好記性,十多年不見竟還記得本王的綽號。”
呂芳趕緊跪了下來“請王爺恕奴婢無禮!奴婢給王爺請安了。”
阿寶笑著一擺手“人人都知本王小字寶王爺,人人也都這麼叫本王,老呂你還跟本王客氣什麼?”突然又咧著嘴哭了起來“嗚嗚嗚,本王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皇帝哥哥和你老呂了……”
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將呂芳弄得哭笑不得,忙說“皇上禦前,榮王爺請注意禮態。”他偷眼看看朱厚?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又說“榮王爺,不是奴婢多嘴說您,您是憲宗先帝爺嫡嫡親親的孫子,正牌子的天湟貴胄,又跟皇上是總角之交,有誰敢跟您老人家過不去,自有皇上給你做主。可太祖高皇帝當年定有祖宗家法,藩王進京麵聖要請旨,獲準之後方可成行,你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該擅自離開常德府的藩邸跑到京城來啊!”
儘管呂芳已將這個“寶王爺”的身份暗示給了朱厚?,可朱厚?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但聽呂芳所言,他不但是與嘉靖同為受封湖廣的藩王,而且還是堂兄弟,大概兩人幼年之時關係還算不錯,便跟著打哈哈說“阿寶,你怎麼還是如此行事莽撞?呂芳這個奴才也比你懂規矩些個。念你不遠千裡來看朕也著實辛苦,朕就不追究你違背祖宗家法的過錯了……”說著,他笑了起來“你堂堂的一個王爺,怎麼被人裝到麻袋裡給朕抬進宮了?”
阿寶伸手一指一旁沉著臉默不作聲的高拱“是他!還有那個天殺的俞大猷、戚繼光,臣弟一再告訴他們我是天家骨肉,這幫賊囚漢隻不理,不給臣弟開城門,隻用大筐把臣弟吊著入城,還如同審囚徒一般盤問臣弟,隨後就用破布堵住臣弟的嘴,將臣弟裝進了麻袋裡,這幫賊囚漢如此淩虐天家骨肉,簡直是心如蛇蠍啊!他們……嗚嗚嗚,皇帝哥哥,你要給臣弟做主啊!”
在場諸人心裡又是一震,按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規矩,文武百官對皇室宗親,尤其是已受封的藩王,一律以臣禮待之,一品大員也不能例外,更不用說高拱隻是一個小小的四品巡城禦史,“淩虐天家骨肉”這個罪名可不是他所能承擔得起的!不過,眾人也知道皇上一向對高拱寵愛有加,自會幫他將這個罪名搪塞過去。
果然,朱厚?輕描淡寫地說“阿寶,朕此前有令,九門許出不許進,高拱身為巡城禦史,又不認識你,如此處置也是情有可原。不過你高拱確實行事欠妥,要證實阿寶的身份,要麼先奏請朕派人去看,要麼拿頂小轎抬到宗人府去查驗,卻不該將他裝進麻袋之中直接給朕抬了來,你讓朕還當你是綁票的劫匪呢!”說著,他想起了阿寶剛剛鑽出麻袋的那副憨態可掬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嚴嵩突然驚恐地叫了起來“江南……江南……”他的牙齒打起了架,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自從進了雲台,高拱就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嚴嵩一眼,但聽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斷斷續續的幾個字之後,卻不加掩飾地將佩服的眼光投向了他。
朱厚?的笑聲也立刻停止了,厲聲問道“阿寶,江南究竟生了何事?”
“不關……不關臣弟的事啊!”阿寶又大哭起來“他們……他們逼臣弟當皇上,臣弟死也不敢應允,冒死逃了出來,就想著趕緊給皇帝哥哥報信,請皇帝哥哥兵討伐那些天殺的逆賊……”
最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生了!朱厚?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身子一趔趄,眼前就要栽倒在地上,呂芳、嚴嵩和高拱三人同時撲了過去,扶著了他,急促地叫著“皇上,皇上!”
朱厚?立刻穩定了心神,咬牙切齒地說“來吧,都來吧!”接著,他厲聲問阿寶“江南究竟生了何事,還不快給朕從實奏來!”
高拱說“皇上且請息怒,榮王也未知詳情,還是由彆人來陳奏吧。”他對一旁麵色如土的黃錦說“黃公公,請你把那個人放出來。”
另一個麻袋打開了,鑽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麵白無須,象是個太監。一出麻袋,他便跪了下來“奴才楊金水恭請聖安!”
“楊金水?”呂芳皺著眉頭想了一想,隨即問道“你可是今年年初得南京守備太監趙勇趙公公舉薦,升任南京內廷鰣魚廠監正的那個楊金水?”
“回呂公公的話,正是奴才。”
“聽說你曾拜在趙勇門下你可是奉了趙勇之命到京城來報訊的?”
楊金水咬牙切齒地說“回呂公公的話,趙勇那個狗奴才雖是奴才的乾爹,但他狼心狗肺,竟附和逆賊謀奪主子的江山,奴才不忿其卑劣行徑,獨自從南京逃出來給主子報訊……”
呂芳厲聲說“狗奴才,還不快把詳情奏報主子萬歲爺!”dd